银行的到账短信提示音,清脆得像一声哨响,划破了"滋味轩"包厢里混着酒气、汗味和烟草味的浑浊空气。

陈江的手机在油腻的桌面上震了一下,他抄起来,眯着眼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烂菊花。

"到账了!张总尾款结清了!"

他把手机屏幕冲着一圈人晃,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包厢里瞬间炸了锅。

"嗷--!"

"江哥牛逼!"

"嫂子辛苦了!"

工地上那帮糙汉子,满脸通红,举着啤酒杯,吼得声带都要撕裂。

我坐在陈江旁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五年了。

从一个鸟不拉屎的土方工程,到今天这个不大不小、在市里也算挂得上号的"锦江苑"项目。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跟着他,从一个连安全帽都不会戴的白领,变成了能跟最难缠的材料商拍桌子、能一眼看出账本里猫腻的"林工"。

他们都喊我"嫂子",喊得自然又顺口。

可我跟陈江,连一张九块钱的证都没扯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陈江显然是喝高了,搂着老王的肩膀,唾沫横飞地规划着未来。

"老王,下个盘,咱们搞个大的!我去看过了,城南那边,政府要开发,咱们先进去占个坑!"

"那必须的!跟着江哥有肉吃!"老王也喝得舌头打结。

我默默地给陈江的茶杯里续上热水,指尖碰到他滚烫的胳膊,他毫无察觉。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对下一个工地,下一笔工程款,下一个成功的渴望。

那光里,没有我。

或者说,我只是他宏伟蓝图里,一个默认存在的、负责后勤和财务的螺丝钉。

饭局终于在午夜的喧嚣中散场。

我们俩把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伙计塞进出租车,陈江给每个司机都多塞了一百块钱。

"师傅,麻烦送到了,给我回个电话。"

他总是这样,对兄弟们,细心,周到,仗义。

所有人都走了,剩下我们俩站在饭店门口,晚风吹过,带着一股子烧烤的焦香和酒后的燥热。

陈江打了个酒嗝,伸手过来揽我。

"岚,累了吧?回家,回家好好歇歇。"

他的声音里带着满足和疲惫。

我没动,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他愣了一下,醉眼惺忪地看着我,"咋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跟了五年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了风霜,眼角刻着皱纹,手上的老茧厚得像盔甲。

我们一起吃过工地的盒饭,一起在漏雨的板房里对过账,一起为了催款在人家公司楼下等到半夜。

我们是最亲密的战友,最默契的伙伴,也是……最名不正言un顺的夫妻。

现在,仗打完了。

我深吸一口气,城市的霓虹灯在我眼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陈江。"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钱,算完了。"

"是啊,"他咧嘴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算完了!明天我把你的那份转给你,你想买啥就买啥!"

他以为,我说的也是钱。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该算算我的帐了。"

陈江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了。

他眼里的醉意,像是被一阵冷风吹散了大半。

"你的帐?什么账?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他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警惕。

在他心里,钱,就是一切帐的单位。

我笑了,笑得有点凉。

"陈江,我的帐,不是用钱算的。"

他彻底清醒了,盯着我,眼神里全是审视和不解。

"那你到底想说啥?林岚,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

这就是陈江。

他能看懂复杂的施工图纸,能摆平最棘手的工地纠纷,却永远看不懂我心里那点弯弯绕绕。

"回家说吧。"

我不想在这车来车往的大街上,把自己五年的青春,摊开来,像个笑话一样。

回到我们租的那个两室一厅。

房子不大,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还养着几盆他随手从工地上挖回来的野花。

他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一脸的疲惫和不耐烦。

"说吧,到底怎么了?今天大伙儿都高高兴兴的,你别给我找不痛快。"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让我心里那股火气压下去一点。

我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陈江,我今年三十一了。"

他愣了一下,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嗯,我知道。"

"五年前,我二十六。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当会计,一个月工资六千,朝九晚五,周末双休。"

我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你来我们公司买钢材,天天缠着我,说要自己干,说以后肯定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陈江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避开我的眼神,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

"那不是……都实现了吗?现在咱们一年挣的,比你那时候十年挣的都多。"

"是吗?"我反问,"我过上好日子了吗?"

他被我问住了,夹着烟的手停在半空。

"怎么没过上好日子?你想买的包,你想穿的衣服,哪样我没给你买?"

"陈江!"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觉得我跟着你五年,风里来雨里去,睡板房,啃馒头,跟男人一样在工地上拼命,就是为了几个包,几件衣服?"

烟灰掉了一截,落在他裤子上,他浑然不觉。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闷声问。

我气得发笑。

"我为了什么?你问我为了什么?"

我指着这间屋子,"这房子,是租的。我开的车,是公司名下的。我银行卡里的钱,是你口中'我的那份'分红。"

"我呢?我是谁?我是你陈江的什么人?"

"我是你的会计?你的管家?你的合伙人?"

我一步步逼近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个名分都没有,不清不楚的女人?"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狠狠地吸着烟,整个客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林岚,你非要这么说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们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挺好的?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挺好的?哪里好?"

"陈江,你忘了去年过年吗?你回老家,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你妈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再找一个,你说'快了快了'。我在旁边听着,心跟刀割一样。你挂了电话,怎么跟我说的?"

我学着他当时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和敷衍。

"'哎呀,我妈那个人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等咱们再挣点钱,稳定下来,就办。'"

陈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再问你,今年三月,咱们去参加你表弟的婚礼。司仪开玩笑,问你俩啥时候办。你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打着哈哈就过去了。回头跟我说,'现在事业要紧,别搞这些虚的'。"

"还有……"

"够了!"

他猛地站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摁进烟灰缸里。

"林岚,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非常有意思。"

"这些就是我的帐。我五年的青春,五年的感情,五年的名声,都折在你这一句句的'以后再说''事业要紧'里了。"

"今天,工程款结了,你所谓的事业,告一段落了。"

"所以,陈江,我的帐,你今天,必须给我算清楚。"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烦躁。

"你想怎么算?"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给我个说法。"

"什么说法?"

"两个选择。"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明天,我们去民政局。"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二,"我顿了顿,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把我这五年的分红,按最高标准结给我。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一拍两散,账货两清。"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陈江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他失败了。

我的脸上,只有决绝。

良久,他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笑。

"林岚,你这是在逼我。"

"是。"我坦然承认,"我就是在逼你。因为不逼你,你永远都会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

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结婚……结婚……你就那么想结婚?"

"我不想结婚。"我摇摇头,"我想光明正大。我想在你跟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说的不是'这是我们会计',或者'这是我……朋友',而是'这是我老婆'。"

"我想过年的时候,可以跟你一起回家,而不是自己孤零零地守着这个空房子。"

"我想我爸妈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的时候,我能给他们一个确切的日期,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撒谎。"

"这些,对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五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你不懂。"

他过了很久,才吐出这三个字。

"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的?"我追问。

"我离过婚,我有个儿子。"他声音很低,"这些你都知道。"

"我知道。我从来没拿这个说过事。"

"你不知道的是,"他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挣扎,"我每个月都要给我儿子打抚养费,一大笔钱。我前妻,随时都可能拿孩子当借口,来找我麻烦。"

"我怕。我怕结了婚,这些麻烦就会变成你的麻烦。我怕我们像我上一段婚姻一样,最后因为这些破事,吵得天翻地覆,不欢而散。"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脆弱。

我愣住了。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不想负责任,只是贪恋这种不用承诺的自由。

原来,他是害怕。

我心里的怒火,忽然就熄灭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酸楚。

"所以,你就打算让我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一辈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切地辩解,"我想的是,等我们把公司做大,做得非常大,大到我前妻不敢来惹我们,大到我能给我儿子最好的,把所有后顾之忧都解决了,我们再……"

"再到什么时候?"我打断他,"等你五十岁?还是六十岁?"

"陈江,你有没有想过,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的青春,我的安全感,都在你这些'等一等'里,一点点被耗光了。"

他沉默了。

是啊,他只想着他自己的恐惧,他自己的规划,却从来没有真正站在我的角度,想过我的感受。

这个男人,他爱我吗?

或许是爱的。

但他更爱他自己,更爱他那个看似万无一失,却对我无比残忍的"未来"。

我擦干眼泪,心一点点冷下去。

"我明白了。"

我说。

"你不用选了,我帮你选。"

我转身走进卧室,拖出那个已经很久没用过的行李箱。

打开衣柜,我开始一件一件地往里装衣服。

我的动作很慢,很平静。

每拿一件衣服,似乎都能想起一段过往。

这件衬衫,是第一个项目开工时,为了显得专业买的,结果第二天就溅上了水泥点子。

那条裙子,是有一年我生日,他难得有空,带我去商场买的,贵得我肉疼,他眼都没眨。

还有那件厚厚的外套,是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工地上守夜,防止材料被偷,他脱下来披在我身上的,上面还残留着他的烟草味。

箱子,很快就装满了。

我拉上拉链,把它立在地上。

整个过程,陈江就站在卧室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充满了痛苦、不解,和一丝……恐慌。

"你来真的?"他声音嘶哑地问。

"不然呢?"我回头看他,"陪你演一场戏,然后等你哄我两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过这种'挺好的'日子?"

"陈江,我累了。"

"我不想再等了。"

我拖着箱子,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有拦我。

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

只要我一拧,一推,这五年的纠葛,就真的画上句号了。

我的心,像是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滴血,一半在冷笑。

就在我的手即将拧动门把的那一刻。

身后,传来他带着颤抖的声音。

"林岚。"

"五年前,你第一次跟我去工地,穿了双白色的高跟鞋。"

我的动作停住了。

"那天下了雨,工地上全是泥。你一脚踩下去,鞋跟陷进泥里,拔不出来了。你急得快哭了,又不想让我看笑话,就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女人,真傻,也真犟。"

我背对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

"后来,你再也没穿过高跟鞋。你学会了穿解放鞋,学会了戴安全帽,学会了跟工人师傅们一起蹲在地上吃盒饭。"

"有一次,为了抢工期,我们连着熬了三天三夜。你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计算器。我给你盖了件衣服,你嘴里还在念叨,'这批水泥的标号不对……'"

"林岚,你说我不懂你。其实,我什么都懂。"

"我懂你的付出,懂你的委屈,懂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只是……混蛋。"

他声音哽咽了。

"我以为,只要我拼命挣钱,就能给你所有最好的。我以为,只要我不给你名分,就能把你挡在我那些烂事之外,保护你。"

"我以为,这是对你好。"

"可我忘了问你,这是不是你想要的。"

他慢慢地向我走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

"别走。"

他的声音,带着乞求。

"这个帐,我们好好算,行不行?"

"我欠你的,不是五年。可能是一辈子。"

"你别走,留下来,让我还。"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转过身,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胸膛。

"陈江,你是个混蛋!你是个王八蛋!"

我骂着,哭着,把这五年的所有委屈,都发泄了出来。

他任由我打着,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是,我是混蛋,我是王八蛋。"

"你打吧,骂吧,只要你别走。"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没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

他把我抱起来,像抱一个孩子一样,走回客厅,轻轻地放在沙发上。

他蹲在我面前,用他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笨拙地给我擦眼泪。

"岚,你听我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郑重。

"我害怕,是真的。我怕给不了你幸福,怕让你受委屈,怕我们最后也闹得很难看。"

"但是,就在你刚才拖着箱子要走的那一瞬间,我发现,我最怕的,是失去你。"

"没有你的工地,就是一堆破砖烂瓦。没有你的家,就是个睡觉的壳子。"

"钱,我挣再多,没人跟我一起花,那跟废纸有什么区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枚戒指。

款式很简单,就是一个小小的钻,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就买了。"他低声说,"我一直没敢拿出来。"

"我总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我总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我真是个。"

他自己骂自己。

"最大的项目已经完成了,最好的女人就在我身边,我他妈的还在等什么时机?"

他从我手里拿起戒指,单膝跪了下来。

这个在工地上叱咤风云,让几百号工人都服服帖帖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紧张得额头都冒了汗。

"林岚,"他仰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水光,"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好听的。"

"我就想问你,你愿不愿意,让我这个混蛋,还你一辈子的帐?"

"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是甜的。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和我纠缠了五年的男人,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和悔意。

我点了点头。

又觉得不够,于是,我大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地,说出了那个字。

"我--愿--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陈江就把我从床上拖了起来。

"快,快起来,去晚了,民政局下班了!"

我哭笑不得,"这才几点啊,人家九点才开门。"

"那也得早点去排队!万一今天结婚的人多呢?"他急得像火烧眉毛。

我们俩,穿着最普通的衣服,连脸都没来得及好好洗,就冲到了民政局门口。

结果,我们是第一个。

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陈江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整理一下自己的衣领。

我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

"陈江,你接几千万的工程,都没见你这么紧张过。"

他瞪我一眼,"那能一样吗?那是我吃饭的本事,这是我下半辈子的饭碗,能不紧张吗?"

我被他这个比喻逗得乐不可支。

终于,工作人员上班了。

填表,拍照,宣誓。

当那两个红本本递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我感觉像在做梦。

陈江拿着结婚证,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比他拿到工程款的时候,还要灿烂一百倍。

"老婆。"

他突然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陈江名正言顺的老婆了。"他宣布道,声音洪亮,像是要在全世界面前证明什么。

"以后,谁再敢叫你'林工''林会计',我跟他急!"

"那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叫老板娘!叫陈太太!"他得意洋洋地说。

走出民政局,阳光正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去哪儿?"我问他。

"回家!"他说得斩钉截铁。

"哪个家?"

"我们的家。"

他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地址。

那是一个新建成的高档小区,环境清幽,绿树成荫。

他领着我,走进一栋楼,坐电梯上了十八层。

他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

"欢迎回家,陈太太。"

我走进去,整个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个精装修的大平层,宽敞明亮,视野开阔。从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半个城市的风景。

房子里,还没有什么家具,显得有些空旷。

但我能想象,这里以后,会摆上我们喜欢的沙发,铺上柔软的地毯,餐桌上会摆着我做的饭菜,阳台上会种满花花草草。

"你什么时候……"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去年就买了。"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用的是'锦江苑'项目的第一笔预付款。写的是你的名字。"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当时就想,这辈子,我就赖定你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家,都得是你的。"

"我就是个胆小鬼,怕这怕那,一直不敢告诉你。"

"幸好,你昨天逼了我一把。"

他亲了亲我的脸颊,"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把你给作没了。"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原来,他不是不爱,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爱着。

原来,他不是没有规划,只是他的规划里,藏着我不知道的惊喜。

"陈江。"

"嗯?"

"我饿了。"

"想吃什么?今天咱们下馆子,全城最贵的,随便挑!"他豪气地说。

"不。"我摇摇头,"我想回家,吃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回家,给你做一辈子。"

我们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陈江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满脑子只有工地和项目的"陈总",他开始学着,做一个丈夫。

他把公司的法人,变更成了我的名字。

他说:"以前,是我给你打工。现在,是你给我发工资了,老板娘。"

他把所有的银行卡,都上交给了我。

他说:"钱归你管,我放心。我只要每个月留点烟钱就行。"

他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每天晚上,都尽量回家吃饭。

他甚至还学会了做几样拿手菜,虽然味道……一言难尽,但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我们一起去逛家具城,为新家添置东西。

为了一张沙发的颜色,我们能争论一个下午,最后,他总是会妥协。

"行行行,你说了算。毕竟,以后躺在上面看电视的是你,我是在旁边给你捏脚的。"

我们一起回了他的老家。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妇人。拉着我的手,看了又看,眼眶都红了。

"好孩子,我们家陈江脾气臭,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妈,他对我挺好的。"

陈江在一旁,嘿嘿地傻笑。

我还见到了他的儿子,小名叫石头,跟着他前妻生活。

是个有点内向,但很懂事的男孩子。

陈江把他叫到一边,很郑重地介绍我。

"石头,这是林阿姨,以后,也是你的妈妈。你要尊重她,知道吗?"

石头看着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林阿姨好。"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从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变形金刚递给他。

"你好,石头。以后,阿姨会和爸爸一起,对你好的。"

孩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处理完这些"历史遗留问题",陈江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开始筹备我们的婚礼。

他说:"以前,是我亏欠了你。现在,我要给你一个全城最风光的婚礼。"

我笑着说:"不用最风光,只要有你就好。"

但看的出来,他很用心。

从婚纱照,到酒店,再到喜帖的设计,他都亲力亲为。

有时候,我看着他为了婚礼的一些小细节,跟婚庆公司的人争得面红耳赤,就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这个在工地上说一不二的男人,原来也有这么"婆婆妈妈"的一面。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童话。

就在我们婚礼前的一个月,出事了。

我们之前做的"锦江苑"项目,一期交房后,有几栋楼的业主,集中反映外墙有渗水问题。

事情不大,属于工程的正常维保范围。

但麻烦的是,开发商张总的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跑路了。

按照合同,维保的费用,应该由开发商承担。

现在开发商跑了,愤怒的业主们,就把矛头,对准了我们施工方。

几十个业主,拉着横幅,天天堵在我们公司门口。

"黑心施工队!还我血汗钱!"

"豆腐渣工程!我们要退房!"

媒体也闻风而来,各种负面报道,铺天盖地。

公司的声誉,一落千丈。

好几个已经谈好的新项目,都黄了。

陈江急得嘴上全是泡。

他带着工程队,去现场勘查,制定维修方案。

他想自己掏钱,把所有渗水的房子都修好。

那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差不多是我们这个项目所有的利润。

"陈江,你疯了?"我拦住他,"这笔钱,按合同,就不该我们出。我们要是出了,以后所有的问题,是不是都得我们来扛?"

"那怎么办?"他烦躁地抓着头发,"看着我们的名声就这么臭了?以后还怎么在这个行业混?"

"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起诉开发商。虽然他人跑了,但公司还在。"我理智地分析。

"等官司打完,黄花菜都凉了!"他吼道,"林岚,这是信誉问题,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我们婚后,第一次激烈的争吵。

最后,他还是没听我的。

他动用了公司的备用金,带着工人,一家一家地给业主维修。

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公司的账上,很快就见了底。

连我们准备办婚礼的钱,都垫了进去。

那段时间,陈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白天,他要去现场监督维修,要应付业主们的各种指责和谩骂。

晚上,他还要研究新的项目,想办法让公司起死回生。

我看着他日渐憔悴的脸,心里又气又疼。

气他的固执,疼他的担当。

我没有再跟他吵。

我默默地取消了预定好的酒店和婚庆。

我把我们新家里的很多贵重家具,挂到了二手网站上。

我开始重新整理公司的账目,想办法缩减开支,寻找新的融资渠道。

有一天深夜,我还在书房对着电脑。

他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放在我手边。

"早点睡吧。"他声音沙哑。

我没回头,"你先睡,我把这个方案做完。"

他从背后抱住我,把脸埋在我颈窝里。

"对不起。"

他闷声说。

"让你跟着我,又受苦了。"

我的眼圈一红。

"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婚礼……"他声音里带着愧疚,"可能要往后推一推了。"

"没关系。"我转过身,捧着他的脸,"婚礼什么时候办都行。只要我们在一起,每天都是好日子。"

他看着我,眼眶也红了。

"林岚,谢谢你。"

"谢什么,你是我老公。"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艰难和委屈,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生活,就是要夫妻同心,一起扛。

维修工程,持续了两个多月。

陈江用他的真诚和负责,最终赢得了业主们的谅解。

甚至有几个业主,还主动给他介绍了新的工程项目。

公司的危机,总算是暂时度过了。

但我们的积蓄,也基本上都花光了。

我们从那个江景大平层,搬回了原来租的小房子。

虽然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但我们的心,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靠得更近。

没有了盛大的婚礼。

我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请了老王他们几个最亲近的工友,在一家小饭馆,简单地吃了一顿饭,就算是我们俩的婚宴了。

没有钻戒,没有婚纱。

但陈江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戴上了一枚他用钢筋,亲手打磨的戒指。

戒指很粗糙,甚至有点硌手。

但在我心里,它比任何鸽子蛋,都更珍贵。

因为我知道,这枚戒指里,承载着一个男人,最厚重,最坚实的承诺。

生活,就是这样。

有起有落,有苦有甜。

重要的是,身边的那个人,是不是愿意陪你,一起扛过所有的风雨,一起迎接每一个日出。

那天晚上,我们俩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婆。"陈江突然停下脚步。

"嗯?"

"你后悔吗?"他问,眼神里有一丝不确定。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

我笑了。

我踮起脚,在他布满胡茬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陈江,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五年前,把我的后半生,都押在了你身上。"

"现在看来,我赌赢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老婆!我爱你!"

他大声地喊,惊得路边的野猫都窜了出去。

我笑着,搂着他的脖子。

我知道,我们的帐,已经算清了。

从今往后,我们只有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帐。

那就是,如何用余生的时间,去爱对方。

这笔帐,我们愿意,算上一辈子。

一年后。

城南的一片工地上,尘土飞扬。

我们新的项目,正式开工了。

规模,比之前的"锦江苑",还要大上一倍。

开工仪式上,我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站在陈江身边。

他还是老样子,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顶黄色的安全帽。

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比以前,多了无数的温柔和缱绻。

老王他们,又在起哄。

"江哥,嫂子,什么时候给我们生个小老板啊?"

我脸一红,陈江却大大方方地把我搂进怀里。

"快了!快了!正在加班加点呢!"

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阳光下,我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看着身边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风雨,还会有坎坷。

但只要我们手牵着手,心连着心。

就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打倒。

因为,我们是在用爱,在浇筑我们的人生。

而这样的人生,坚不可摧。

又过了两年,我们的公司走上了正轨,在业内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

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在当年那个高档小区,重新买回了一套房子,比之前那套更大。

这次,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陈江的名字,紧紧地挨着我的。

我怀孕了。

当验孕棒上出现两条红杠的时候,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陈江知道后,抱着我在原地转了三大圈,然后,冲进卫生间,吐了。

医生说,这是孕期交感反应,有的准爸爸,比准妈妈反应还大。

从那天起,我在家里的地位,就从"老板娘",直接晋升为了"皇太后"。

陈江不许我再去工地,不许我再碰电脑,甚至连手机,都规定了每天的使用时间。

他请了两个保姆,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打扫。

他自己,则成了我的贴身保镖兼管家。

我走到哪,他跟到哪。

我要是多看一眼什么东西,他马上就紧张地问:"老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陈江,我就是怀个孕,不是得了绝症。"

"那不行!"他一脸严肃,"这可是咱们家头等大事,比任何工程都重要!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他开始疯狂地研究各种育儿书籍,每天晚上,都要对着我的肚子,进行"胎教"。

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着跑调的摇篮曲,经常把我都给逗乐了。

"宝宝啊,你可得听好了,这是爸爸在给你唱歌。以后你出来,可不能像爸爸一样,唱歌把狼都吓跑了。"

"你得像你妈,聪明,漂亮,会算账,以后把爸爸管得死死的……"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胎教",心里,是满满的幸福和安宁。

这个男人,他或许不完美,他固执,他大男子主义,他不懂浪漫。

但他正在用他全部的力气,学着做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爸爸。

这就够了。

女儿出生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清晨。

我被推进产房的时候,陈江在外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能听到他在外面,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等我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了上来。

他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先是握住我的手,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老婆,辛苦了。"

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都哑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知道,在这个男人心里,我永远是第一位的。

我们的女儿,小名叫做"安安"。

希望她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

安安的到来,给我们的家,增添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陈江,也彻底沦为了一个"女儿奴"。

以前,他手机里,全是各种工程图纸和项目资料。

现在,打开他的相册,九百九十九张,都是安安的照片。

各种角度,各种表情。

他甚至还专门为了安安,戒了烟。

他说:"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吸二手烟。"

我看着这个曾经满身烟火气的男人,如今,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笨拙地给她换尿布,喂奶。

我常常会觉得,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它能把一个楞头青,打磨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也能把一段看似摇摇欲坠的感情,浇筑成坚不可摧的堡垒。

安安一岁生日那天,我们给她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宴。

请的,还是那帮跟着我们一起打拼的兄弟。

老王抱着安安,笑得合不拢嘴。

"看看我们小安安,长得多像嫂子,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

陈江在一旁,一脸的骄傲和得意。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闺女!"

酒过三巡,陈江喝得有点多。

他拉着我,走到阳台上。

晚风习习,城市的夜景,璀璨如星河。

"老婆,"他从背后抱着我,"我现在,感觉像在做梦。"

"有你,有安安,有我们自己的家,有我们自己的事业。"

"这一切,好得都那么不真实。"

我转过身,看着他。

"这不是梦,这都是我们一起,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是啊。"他感慨道,"想当初,我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是你,看上了我这个'潜力股'。"

"你的眼光,真好。"他自夸道。

我被他逗笑了。

"是啊,我眼光是好。不过,你这个'潜力股',也差点把我给套牢了,让我血本无归。"

"哪能啊!"他立刻反驳,"我这支股,虽然开盘的时候有点动荡,但绝对是绩优股,龙头股!保证让你一辈子,都吃分红,吃到老!"

我们俩,就这么依偎着,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不是什么轰轰烈烈,也不是什么荣华富贵。

而是,有一个人,知你冷暖,懂你悲欢。

有一个家,能为你遮风挡雨,给你温暖。

有一个孩子,让你心生柔软,满怀期待。

这就够了。

"陈江。"

"嗯?"

"我那笔五年的帐,你还没还完呢。"我故意逗他。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没还完。"

"那笔帐,我打算,用下半辈子,慢慢还。"

"利息,就是我们的下一个孩子。"

"你想得美!"我笑着捶了他一下。

他却把我抱得更紧了。

"老婆,我爱你。"

"嗯,我知道。"

我也爱你,陈江。

从二十六岁到三十二岁,我用了六年,算清了我和你的帐。

而余下的几十年,我只想,和你一起,书写我们新的篇章。

这篇章里,有爱,有家,有我们共同创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