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狄薇薇】

近日美国举行的一系列地方选举中,民主党在包括弗吉尼亚州长、新泽西州长等一系列重要职位上大获全胜。但建制白左自由派们并没有真正感到开心,因为这一连串胜利里混进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佐赫兰·马姆达尼以微弱优势击败了他们的"自己人"科莫,当选纽约市长。

佐赫兰·马姆达尼 资料图:路透社

佐赫兰·马姆达尼是什么家庭成分?什么民族背景?为什么他当选会出现如此多不同声音的报道?一周以来相关解读已经很多,笔者就不过多赘述了,但愿意再补充两点:

1.不建议过度解读马姆达尼的复杂宗教族裔标签。

刻板印象中,西方许多"黑人跨性别女性穆斯林"政客之所以成为笑谈,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资产阶级自由派大佬(及其背后资本)的傀儡,没有自己的主张;这些人被挑中参选、赖以收集支持的全部资本,就是那些叠魔法buff的"弱势群体"标签。然而,虽然是"乌干达印度裔穆斯林",马姆达尼的胜利几乎完全来源于民主社会主义旗号,而非这些他自己通常不怎么玩弄的身份。

一个例子是,某基督教白右在X上朝马姆达尼扔了一张猪肉培根照片。后者只是回复"我的兄弟,这又不是大蒜,何况我们也不是吸血鬼!"

2.注意:马姆达尼属于"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协会"(DSA)中理念反共的分支。

马姆达尼政见并非北欧式的社民白左,他显然试图开创一个彻底消灭资本主义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以特朗普为代表的美国右翼攻击他是"共产党"其实没有错。但就"意识形态自我认同"而言,由于他早在2017年就加入DSA,大约2023年前DSA禁止会员加入民主集中制政党,他显然受到了此类影响;加上他本人显然的局限性(出身富裕高知家庭、主修典型白左文科专业等),在近年美国进步左翼迅速"红移"的背景下,2025年他的政见事实上已几近DSA圈子中最右倾最自由派之列,自称"反共"不过是他自己的认知错乱表现之一。

有鉴于此,笔者倾向于马姆达尼本质上是一个富二代版的马杜罗。考虑到委内瑞拉治理现状,共产党人可以"随喜",但不必对他的统治抱过高期望、或因一些口号将他当作某种"真正的自己人",而特朗普和盘踞纽约的大资产阶级头子们也很可能无需太担心。

这种过度拔高马姆达尼的漫画,反正笔者个人认为"看看就得了"

然而,对于特朗普手下的一群"戈培尔"们来说,马姆达尼当选在话语叙事上的最大问题在于:这到底是纽约人集体谵妄造成的孤例,还是某种"资本主义大本营物极必反"的必然历史进程?

幸运的是,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为这个问题提供答案的第二个例子。

由于阻击马姆达尼浪费了特朗普和美国资本家们大量精力,在美洲的另一个传统右翼资本主义大本营--智利,一个"真正共产主义版的马姆达尼"--智利女共产党员珍妮特·哈拉赢下了左翼大联合阵营的初选,成为最可能获胜的总统候选人之一。

11月16日,智利将开启一场"共产党员对阵纳粹后代"的大选。在结果出来前,我们可以先从选民池子、阵营划分和"反方"各群体的对阵策略上,比较这两个政治现象惊人的相似性。

珍妮特·哈拉

马姆达尼与哈拉的支持阵营来源:"夺舍的大帐篷左翼大联盟"

马姆达尼虽然参选依赖于民主党,但其真正依赖的政治组织主要是"美国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们"(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简称DSA)。听名字就知道,这不是一个政党,并不在选举中推出候选人。

DSA是1940年代末受苏联鼓舞的美国共产党(CPUSA)、越战时对苏联路线失望后受毛泽东思想鼓舞的黑豹党和波特兰游击队等两波美国青年左翼浪潮先后被联邦政府击溃后,美国"各种左翼残余孤忠"重新整合形成的大联盟,早期绝大多数成员为中产背景的高校文科知识分子,因此内部按理念和人脉圈子分为诸多派系,是一个大帐篷组织:

DSA内部已知的主要理念派系,按笔者自己的视角,堪称"反党白左妖魔鬼怪大全" 作者制图

与此同时,哈拉虽然是智利共产党员,但她并非单独代表共产党、或"以共产党名义"成为正式候选人,而是依赖博里奇的智利左翼大联盟--"团结为智利"(Unidad por Chile),其中包含了以下政党:

"团结为智利"的成员党,左边界拥有真正的共产党,但右边界包含社会民主主义者,比DSA更"右" 作者制图

除此之外,马姆达尼和哈拉两人都是先通过初选确立了自己的"联盟官方候选人"地位,本质是通过"大平台背书",实现了以选民为股票"炒股"的"上杠杆"。区别仅在于,马姆达尼所使用的大平台是主流精英相较自己显著偏右(自由派)的纽约民主党,具有强烈的"夺舍"性质--"真正的左派"利用了"白左建制派为维护体制牌坊,在客观上创造出来并暂时维持稳定的跳板"(也就是特朗普当年"夺舍"共和党的操作。纽约民主党的初选和当年特朗普的共和党一样,没有超级代表);而哈拉运用的平台则是智利八个左翼政党组成的大联盟,"愿赌服输感"更真实一些。

马姆达尼与哈拉的参选地:相似的发展程度特征,相似的经济政策史背景

自从阿连德失败后,由于皮诺切特长期法西斯独裁统治带来的经济发展,智利是安第斯西麓"主流资本主义叙事"最成功、基建等领域最发达的国家;但一片繁荣假象下贫富高度不均,社会矛盾早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2019年10月,以首都圣地亚哥公交涨价4%为导火索,智利全国爆发了史称"社会大爆发"的群众抗议运动,近400万人参加,到2020年3月才因新冠疫情自行熄灭。这场运动使右翼总统皮涅拉垮台、当时被"主流"目为"极左"的年轻总统博里奇当选,结束了皮诺切特政变以来右翼、极右翼、中右翼对智利近半世纪的统治。

与此同时,与在拉美同属经济高度发达、但共产主义运动几乎不存在的乌拉圭完全不同,智利的共产主义思想早已非常普及,获得了广泛的民间"正常理念"认知,且围绕一个(因皮诺切特独裁时期斗争)占据无法被自由派切割的"自由民主"政治正确、一贯政策也相对理性务实的领导核心--智利共产党。

相对应地,纽约市不仅作为联合国驻地号称"世界首都",而且是美国资本主义的象征、"全球北方"金融中心,从1994年起至2008年美国经济危机,一直是一个红市(当选市长为共和党);但纽约的财富分布和生活体验按地域、街区、居民族裔等高度不均。投机内卷压力造就了极高的白领死亡率:

其位于长岛湾上限制访问、(使用囚犯)公费处理赤贫穷人/流浪汉尸体和弃婴死胎的乱葬岗--"纽约市的影子"哈特岛,自1868年迄今已埋入100余万具尸体,其中有记录或考证出姓名的85万;本世纪除新冠年份外,该岛平均每年埋入1000-1500人,仅次贷危机前美国鼎盛时期的2006年,即埋入826名成人、546名婴儿或死胎、分属47人的尸块残肢(不全是碎尸案,包括了医疗截肢后丢弃的),总计1419人。

自2007年次贷危机全面爆发后,纽约小资中产大批跌落为"自我可感的无产阶级"。加上Z世代年轻人逐渐进入社会感受到的绝望情绪,民间早已出现了明显的自发左倾愿望。只是在美国两党资产阶级媒体错误的舆论引导下,这种愿望的主流,曾长期被导向了回避经济和阶级问题、迷失于自由派"公民政治",严重过度聚焦"竖切身份"导致政策观感失调的"白左"。

然而,笔者之前的文章论述过,没有阶级后盾、依赖权贵施舍,超越社会发展实际、过度和超阶级关心各种"身份弱势群体"却唯独不敢碰"穷人"二字的美国白左理念,不过是大资产阶级自我感动的空中楼阁。这注定了,构成"白左支持者"底层大部分基础的、因朴素正义感和善良本心认同参与乃至浅层卷入其中的普通美国人尤其受反共宣传较轻的年轻人,随着时间推移见识增长,要么最终与自由派政客和光同尘、堕落为资产阶级建制集团或阴谋论者所谓"深层政府"的帮凶;要么在思想碰几次壁、绕几个圈之后,以有美国特色文化形式的认知途径,自行重新找到阶级斗争这个真理。

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

现在,在资本主义剥削最严重、世界观和人际关系最世俗(去宗教迷信化)、青年思想最开放、信息获取和文化碰撞最快速的纽约,新一代美国年轻人中的很多人已经率先找到了。

纽约人从那时至今,已经过了三代"进步左派"和社会主义教育:

2011年形式上还是自由派"颜色革命"式的、完全没有阶级斗争纲领的模糊自发斗争--"占领华尔街";

2016年桑德斯(在全国范围)和波多黎各女孩亚历杭德拉·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OC)在本地(纽约州)的突然崛起;

疫情和中美贸易战以来,美国共产党的名誉从"联邦卧底开会"的刻板印象中有所恢复、多个美国"革命共产主义者"组织复兴,比美共更支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解放党"(PSL)突然异军突起,使得大批"原子化"的左派个体突然找到了组织。巴以冲突以来,这些组织有效领导和主导了学生抗议,从民主党建制派手中夺取了对"左派"(leftist)的解释权,而桑德斯和AOC等"老一辈极左派"因支持以色列,在极左派的视角中快速右倾化、在中立派的视角中从"极左派"快速"中立化"。

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姆达尼以"进步左/极左派中的中间派"形象,作为这一代新人的最大公约数登上了历史舞台。

实际上,此次11月4日的选举中他并非"反建制左派"当选的孤例:在纽约州绮色佳(冰心当年的译名,今通常译为"伊萨卡"),一个年仅20岁、还在康奈尔大学读二年级的姑娘汉娜·什维茨(公开的美国共产党党员)击败民主党建制派推举的老白男,"夺舍"民主党当选了市议员。

马姆达尼与哈拉的敌对阵营:相似的极化与阶级合流特征

纽约市长选举,科莫虽然被赶下了民主党候选人宝座,却得到了民主、共和两党建制派(也就是所谓"主流阵营")和特朗普三方的共同背书。特朗普甚至搞出了一通"台湾风格"操作,强迫共和党候选人退选,以免给科莫分票--当然还是输了。

智利此次大选,由于很可能产生比阿连德更"糟"的结果--一名共产党员当选总统,右派联合起来推出了一名纳粹德军中尉的后代、特朗普的忠实追随者、皮诺切特的崇拜者--卡斯特,试图最大限度地动员起本国的种族主义者、军政府和纳粹崇拜者起来为他投票--反正那些白左自由派们终究会"含泪投票"给右翼的!

今年的智利大选--法西斯和共产主义的终极对决,知识小资们看着办吧

总结一下吧。姆达尼的很多具体政策,如冻结240万套公寓租金、政府新建20万套廉租房、免费公交、全民免费儿童保育、国营超市、2030年将最低工资提到每小时30美元等,具有过重的民粹色彩和空想社会主义特征,不像是有执政经验的人敢提的;除非他表现出极强的政治手腕和天才,否则未必能真正推行下去。他通过美国两党选举体制当选,也并不意味着通过资产阶级选举投票实现"真正社会主义"的道路被打通了,不宜以此宣扬资产阶级选举政治或民主党的"民主"性。

然而,从正统共产党员的立场,我们可以认识到:

一方面,仍然应将马姆达尼的当选视为有利因素。它点破了美国人民克服"社会主义名词恐惧"的迹象,后者显然是好事--作为一个重要附带效应,今年中国在美国民间的政治形象似乎发生了显著的正面化,美国网上出现了大量显然是美国人自发的对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和中国政治制度的正面宣传,这即使不是前所未有,也是自特朗普第一次上台以来很多年里从未有过的。

另一方面,从智利与纽约政治趋势发展的相似性,可以进一步看出马克思主义最初关于"发达资本主义会产生自己掘墓人"预测的真理性。而从上述敌对阵营演变的细节中还可以看出,资产阶级自由派("反威权"民主派)、保守派(法西斯余孽)在本阶级专政稳固时玩着"权力左手倒右手"的"多党竞争"闹剧,但在真实的阶级斗争威胁面前,毫不犹豫地结合在一起共同捍卫大资产阶级利益,摘下了温情脉脉的"民主"面纱。

当今西方的选举制度是很好的党课,笔者现在相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