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总统特朗普关于"清空"加沙地带的声明引起了许多国家的警觉,但最警觉的可能莫过于约旦。在1月25日的一次通话中,特朗普向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施压,要求对方接收更多的巴勒斯坦难民,这相当于对加沙进行事实上的种族清洗。

对约旦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提议,但却是在中东局势面临极大不确定性的背景下提出的,有可能暴露且加剧约旦内部的矛盾。而特朗普恐怕没有意识到,破坏约旦的稳定将对美国利益造成多么负面的影响。

特朗普会在多大程度上强迫巴勒斯坦人离开加沙尚不得而知,但约旦正在严肃对待这一威胁。长期以来,接收巴勒斯坦难民一直被约旦视作重大红线。与其说特朗普的声明代表一份具体的目标,倒不如说这是美国更广泛的中东和平计划的开场谈判策略。

当地时间2月4日,特朗普在会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期间表示要"清空"加沙地带,由美国进行"接管"并从事经济开发。 视频截图

约旦副首相兼外交大臣艾曼-萨法迪(Ayman Safadi)在回应中强调,约旦就接收巴勒斯坦难民问题的立场不会改变:"约旦属于约旦人,巴勒斯坦属于巴勒斯坦人。"这份讯息适用于特朗普就加沙提出的要求,但也可能适用于约旦河西岸被强制迁移的巴勒斯坦人,由于以色列对被占领土地的袭击和突袭升级,他们可能将被迫逃往约旦。

2023年10月7日的袭击发生后,约旦国王已经向以色列和美国划出了红线:"约旦不接收难民,埃及也不接收难民。"尽管约旦领导人依靠拜登政府来反对以色列强制迁移加沙巴勒斯坦人的计划,但特朗普第二任期对以色列野心的态度可能更加消极。

好几位以色列最知名的极右翼政客已经对特朗普的主张表示欢迎,比如前国家安全部长本·格维尔、财政部长斯莫特里奇均多次重申,以色列政府应该像他们长期呼吁的那样,迅速执行从加沙向周边邻国迁移人口的计划。

特朗普关于强制驱逐加沙人口的言论进一步鼓舞了以色列的极右翼内阁部长们,令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面临采取更极端政策的压力。这样的局势升级可能将以色列和约旦推向冲突的轨道,因为约旦很有可能会抵制以色列实施的任何可能威胁到其国内稳定的政策。

约旦的红线建立在一个严峻的现实之上:对于巴勒斯坦人来说,强制迁移很少是临时性的,而对约旦来说,其影响是造成了严重的不稳定。自1948年那场令以色列建国、令巴勒斯坦人被迫离开家园的战争以来,约旦已经接收了一波又一波的巴勒斯坦难民。而每一波难民事实上都属于被永久流放。很少有巴勒斯坦人能获得批准返回祖籍居住地,于是他们无限期地居留在约旦。

虽然约旦政府的官方统计并不区分约旦裔和巴勒斯坦裔的公民,但据估计,约旦约55%到70%的人口基于血统或国籍自认为是巴勒斯坦人。这部分人口已经从1948年的约75万流亡者增长到如今约500万至700万人,其中包括至少240万登记在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的巴勒斯坦难民,他们中的许多人是第二代移民,拥有约旦的公民身份。

数十年来,难民的长期滞留给约旦带来了复杂的政治与社会挑战,影响了人口增长与国家稳定。

自1948年以来,这一微妙的平衡始终是约旦人身份认同的决定性特征。最值得注意的是,在1967年的阿以战争中,以色列占领了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强迫数十万计的巴勒斯坦人(包括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进入约旦。大量难民的迁入深刻地影响了约旦的人口与政治格局,令资源更加紧张,并破坏了脆弱的社会结构平衡。

1970年9月27日,埃及总统纳赛尔在开罗举行的阿拉伯联盟紧急峰会上促成阿拉法特和约旦国王侯赛因停火。

这一切在1970年被引爆,当时约旦领导人同巴解组织之间的矛盾最终演变成"黑九月"事件:在约旦武装部队与巴勒斯坦人派系之间爆发了一场短暂却激烈的内战。这些经历让维护巴勒斯坦人与约旦本地人之间的人口结构平衡成为这个王国最核心的国家安全优先事项。

特朗普的提议有可能会让这段历史再度重演。强行将巴勒斯坦人从加沙迁移到约旦不仅会破坏这个王国的稳定,还会将哈马斯引入约旦--很容易令人回想起1970年发生的事情。

以色列(黄色)与约旦(橙色)的实际占领情况,紫色为约旦河西岸地区 资料图

自2023年10月7日袭击事件后,哈马斯在约旦各地的人气飙升,约旦国王在巴勒斯坦问题上采取的任何立场--或者被解读为将要采取的立场--都存在引发公众骚乱与抗议的巨大风险。对于加沙地带的局势,约旦的国内舆论情绪依然高度敏感,任何默许接受外部施压的迹象都可能引发公众,尤其是巴勒斯坦人社区的强烈反对。对约旦来说,应对这些压力不仅仅是一个政治问题--它还关系到王国的存亡。

这并不是特朗普第一次试图将自己的政策强加给约旦,要求对方接收更多的难民,这也不是约旦第一次拒绝特朗普的要求。在2017年底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后,特朗普不顾约旦的强烈反对,将美国驻以大使馆迁往耶路撒冷。值得注意的是,约旦拒绝了特朗普第一个任期提出的"世纪协议",也没有接受美国对以色列强占西岸地区约旦河谷(Jordan Valley)的支持,理由是此举会给约旦带来不稳定。作为回应,特朗普在他更广泛的中东和平计划中将约旦对稳定局面的担忧抛到一边,转而与较富裕的海湾国家开展接触。

约旦国王不愿意冒着王国陷入不稳定的风险支持对加沙的种族清洗,如果特朗普因此感受到被冷落,他可能会采取报复措施。正如对待哥伦比亚那样,特朗普已经表明,他会毫不迟疑地采取"教父式"的外交手腕--利用关税、切断援助或其他强制措施来胁迫对方屈服。

2020年,当约旦国王拒绝了白宫将一名被定罪的恐怖分子(此人曾参与2001年的耶路撒冷自杀式爆炸袭击,造成了美国公民的死亡)引渡至美国的要求时,特朗普差点撤回对约旦的关键援助项目,对该国的经济和政治稳定将产生重要影响。如果过去的案例可供参考,那么这一次对抗特朗普的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

通过挑起公众的不满情绪、威胁该国的领导人来将约旦推向崩溃,会对中东地区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约旦政权的脆弱性在2021年得到充分体现,当时一场针对阿卜杜拉二世的政变企图震惊了全世界。这场罕见的叛乱让国际社会猝不及防,并导致包括美国与俄罗斯在内的世界多国领导人迅速表达关切与支持(约旦政府)。这是一次重要的教训:约旦的国内政治稳定不应被视作理所当然,其作为地区稳定锚的角色也不是理所当然的。

在日益动荡的中东,约旦是黎凡特地区最后一个政局稳定的国家。该地区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给美国决策者带来全新且十分紧迫的不确定性。随着以色列同哈马斯达成停火协议,加沙的巴勒斯坦民众缓慢地返回他们被夷为平地的城市,而约旦依然是该地区少数几个能够直接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国家之一。

2024年12月16日,埃及总统塞西接见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本·侯赛因,并举行闭门会谈。 埃及总统府

与此同时,以色列在西岸的行动不断升级,加剧了紧张局势,让约旦面临着出面调停与防止潜在的溢出效应的巨大压力。

在黎巴嫩,以色列同真主党之间脆弱的停火协议仍得到维持,但以色列同黎巴嫩之间的紧张局势依然存在严重风险,可能再度爆发冲突。约旦的邻国叙利亚自巴沙尔政权倒台后正处在关键的十字路口。约旦再次成为少数几个既能提供援助,又能开始支持叙利亚逐步重建的地区国家之一。

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UNRWA)在约旦安曼为巴勒斯坦难民开设英语课程 外媒

在维护地区稳定和提供美国决策者所需要的战略利益方面,约旦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它已经接收了数百万难民--包括巴勒斯坦人、叙利亚人和伊拉克人--也是应对大规模人道主义危机的一个重要缓冲。

约旦是美国的重要防务伙伴,支持美国在该地区领导的反恐行动,国内还驻有数千名美国军事人员。约旦领导了打击源自叙利亚的芬乃他林(Captagon) 贸易的前线战争,更重要的是,约旦当局与以色列当局密切合作,确保两国边境维持着可预测的安全水平,这是阻止地区局势进一步升级的关键因素。

如果特朗普政府迫使约旦参与强制迁移加沙的巴勒斯坦难民,将对美国在中东的利益产生灾难性影响。首先,如果约旦国王要在维持统治和留住美国的影响力之间做出选择,美国政府可能会失去将约旦作为在该地区执行人道主义和国防行动的枢纽能力。

美国在约旦的驻军取决于同哈希姆王朝维持紧密的联系,一旦有人试图推翻政府或发动政变,甚至是存在发生政变的风险,都有可能迫使约旦领导人撤回对美国驻军的批准。如果约旦政府没有能力或意愿维持同以色列国防军的安全合作,这将对以色列的安全构成直接威胁。当公众向约旦领导人施加压力,要求切断与以色列的所有关系时,继续维持这种安全合作可能变得更加棘手。

这将使以色列最漫长的陆上边界面临潜在的安全挑战,包括来自约旦的对以色列的袭击、军火走私以及其他形式的违法贩运活动。这种情况可能会迫使美国大幅增加在该地区的军事部署,以威慑对以色列的进一步袭击,从而将资源和注意力从其他全球优先事项中转移出来。这种不稳定还可能为极端主义分子在被剥夺感严重的人口中招兵买马创造条件,进一步地威胁地区和全球安全。

特朗普政府现在承受不了误判的代价,尤其是考虑到其许多中东政策的制定者尚未就任。虽然第二任期才刚开始两周,他的中东问题特使史蒂夫·维特科夫(Steve Witkoff)已经在缺乏专家、领导层与官僚架构进行协调、评估与政策执行的条件下,开始公布对整个地区的重要政策决定。当白宫本就没有准备好应对地区局势陷入不稳定的连锁反应时,一次区域危机的爆发会让特朗普政府束手无策。

展望未来,特朗普政府应优先强调维持一个稳定和有韧性的约旦,将其作为应对该地区复杂政治局势的关键合作伙伴。这意味着要确保美国的援助继续稳定约旦的经济,为其收容的数百万难民提供基本服务,并支持约旦王国的内部团结与稳定。

确保加沙停火以及巴勒斯坦人不会被强制迁移到邻国(包括约旦与埃及)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