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扬之】
上一届"交通灯"政府在成立之初踌躇满志,曾自称是"进步组合"(Fortschrittkoalition)。默茨也想给自己将领导的新政府取一个合适和响亮的名称。
他本人提出的建议是"黑-红工作组合"(Schwarz-rote Arbeitskoalition)。他的党总干事长李讷曼(Carsten Linnemann)附和道:"没错,新政府叫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得工作。"
没想到,默茨的建议招来一通"奚落",甚至还殃及其本人。有评论说:"能提出这种名称的人,一定是个枯燥乏味,情商极低的人。"无奈中,老默只好自嘲道:"我那只是抛砖引玉,下面就看大家的了。"
还别说,这场对外"征名"活动真的引来了不少"玉"。
譬如,鉴于以往的联合政府--除用颜色来做象征外--还多以国旗色取名,如"牙买加组合"、"德国组合"、"肯尼亚组合"等,所以,这次有人建议用"阿尔巴尼亚组合"。
在所有建议中,最刻薄的来自这次大选出局的自民党(FDP):"债务组合"(SchuKo),意指新政府还没上台就欠了一屁股债;既贴切又可爱的建议则来自网络:"花大姐组合"(Marienkäfer-Koalition)。
1990至2021年历届德国政府组阁所花费的天数
从上表中可以看出,默克尔的最后一届联合政府组阁(2017年)最艰难,破纪录地长达171天,差不多半年。本次政府耗时两个多月,与之前相比不算太长。
内阁职位的分配通常在整个谈判的最后阶段完成,但真正宣布要等到各党通过"联合执政协议"之后。
这个看似"水到渠成"的人事安排绝对不是简单的按个人能力推举出来的结果,而是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展现了复杂的政治平衡。
首先,党派之间的比例分配(Proporz)是一个关键因素。参与组阁的政党通常会根据选举结果和谈判中的"权力分配"协议,决定每个政党可以获得多少个部长职位。
根据周三新闻发布会上党魁们零星透露的消息,这次的组阁似乎采用了"7-7-3"公式,即基民盟(CDU)和社民党(SPD)各得7个部,基社盟(CSU)获得3个部。这种比例分配既要大体反应民意,又要确保了各党派在联合政府中的相对平衡。
其次,地区代表性也是一个重要考量。各党派之所以努力在内阁中平衡来自不同联邦州的代表,主要出于"政治象征"、"实力体现"和"山头派系"等三个方面的原因:
"政治象征"在于强调国内各州的 "团结",譬如,德国统一后,每届政府都会给原东德那几个州一定的比例,当年默克尔进入科尔内阁就是一个例子。
"实力体现"是指顾及党内各州党部的实力。德国主要政党在16个州里都有自己的党部,成员人数不等;它们在党内事务中的作用举足轻重。以基民盟为例,它在西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的党部实力最强,无论是选党主席,还是确定总理候选人,默茨都离不开该党部的鼎立支持。所以,它在联邦内阁的人事布局中应该会有所体现。
"山头派系"是指平衡党内以及地方势力。德国各政党内也存在各种"派系",而且成因不同,有历史形成的,有区域特色的,也有不同意识形态立场造成的,如绿党中的"理想派"(Fundi)和"现实派"(Realo)。
党领导既要依仗地方实力派,同时又要保持力量平衡。譬如,默克尔执政末期,为了不让对她"三心二意"的北威州派在党内影响太大,她在组阁时故意将天秤偏向西南边境的萨尔小州(Saarland),外长马斯(Heiko Maas)、防长克兰普-卡伦鲍尔(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和经济部长阿尔特迈尔(Peter Altmaier)均来自那里。
此外,性别平衡和世代更新也是近年来越来越受到重视的因素。特别是在社民党内部,通常会强调内阁成员的性别平等,并推动年轻一代政治家进入领导层。而基民盟方面,也面临着如何在传统男性主导的政治文化中提升女性代表性的问题。
最后,个人政治前途和党派利益也在职位分配中起到重要作用。一些关键职位,例如财政部长或外交部长,被视为具有战略意义的职位,不仅影响政府政策方向,还可能为未来的总理候选人提供平台。例如,这次社民党领导人克林拜尔据说将出任财政部长兼副总理,显然是在为其2029年竞选总理铺路。
这届政府虽然是"黑红"的双组合,但由于联盟党由基民盟和基社盟组成,这届政府实际上是"三党"联合执政。这自然也会体现在部委归属的问题上。
一般来说,财政部、内政部、国防部、经济部、劳工部和外交部被称为"六大部",可见其重要性。由于总理府部长("大内总管")一职通常都由总理本人的党内亲信担任,所以,上述六个大部中联盟党和社民党各占一半。
在内阁责任制的体制内,各部实行的也是"首长制",即,哪个党执掌的部,就由哪个党说了算。但无论哪个部都离不开财政部的拨款,因此它是总理府之外唯一一个参与内阁所有议题的部门。
组阁时,哪个党出任总理,另一个执政伙伴党一般会拿到财政部这个"钱袋子"。财政部长有时还兼任副总理,形成对总理府的有力掣肘。
同理,哪个党拿下内政部,那么伙伴党就会分得司法部。根据三权分立的原则,隶属内政部的警务系统,则会受到司法部的监督;外交部和发展援助部(Entwicklungsministerium)也是相互补充和牵制的关系,一般会分属两党。
根据未经证实的消息,外交、经济和数字化等部将由基民盟负责;社民党将执掌财政、国防、司法等部;基社盟则领衔内政、科研以及食品与农业部。
默茨: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出师未捷名先损
黑红联合执政的正式协议业已敲定,默茨成为下届德国总理已成定局。
从1972年加入基民盟到2025年入主总理府,默茨的政治仕途曾有过很大的起伏,而分水岭就是千禧年后的第四年。
之前,他的政途可谓一马平川,顺风顺水。
2000年,科尔因"献金丑闻"辞去党的名誉主席一职,其继任者朔伊布勒(Wolfgang Schäuble)也随之下台,基民盟一时群龙无首。
这个局面的两位直接受益者是"新生代"的默克尔和默茨:前者当上了党主席,后者就任联盟党议会党团主席。俩人雄心勃勃,很快成为"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拥有党内少壮派及若干"长老"支持的默茨,严重低估了默克尔的政治手腕,2004年被迫离开党内领导层,2009年退出政坛,之后自我放逐10年之久。期间,他重操律师职业,2016年起还担任过全球最大投资管理公司"贝莱德集团"(BlackRock Inc.)德国区负责人。
2018年,默克尔辞去党主席。默茨看到复出的机会来了,宣布参与竞争党魁一职,可两次均败给在党内被划为默克尔阵营的候选人:第一次输给克兰普-卡伦鲍尔,三年后(2021)又输给拉舍特(Armin Laschet)。直到在2022年的第三轮竞选中,时年66岁的默茨才终于坐上党内的第一把交椅。
虽然他一直否认或避谈,但"雪耻"无疑是他放弃相当成功的商业仕途、杀回政坛的最主要动力。而且,担任党魁只是"阶段性"胜利,他的终极目标就是总理府。
如今他胜利在望,多年的"媳妇"就快熬成"婆"了。
但在大选和组阁的最后冲刺阶段,默茨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特别是声誉方面。
政客中一般有两类人:第一类人追求权力是为了实现某种政治目标,即通过掌权来推动理念的落实;第二类则是为了权力本身而追求职位,而且一旦谋得就再难放下。
曾几何时,在不少德国人眼里,默茨属于第一类,而默克尔属于第二类。现在,人们发现,为了入主总理府,默茨可以轻易改变政治初心和承诺,甚至不惜借用极右势力之手来达到目的。
德文中"Ein Mensch. Ein Wort"翻译成中文就是"一诺千金"的意思。如今,这句德语被恶搞窜改,变成"Ein Merz. Ein Wortbruch",翻译成中文可以是"默茨食言"或"默茨=食言"
"食言"如今似乎成了他的另一个政治标签。
例一:大选最后阶段,为了与右翼势力争夺选民,为自己和联盟党造势,默茨借用难民行凶造成人员伤亡的恶性事件,在第一时间推出紧缩移民政策的所谓的"五点计划",其中相当部分与极右选项党(AfD)的立场几乎一致。选项党直接指出默茨就是在照搬和"盗用"他们的主张。
不仅如此,让民主派目瞪口呆和义愤填膺的是,默茨为了在联邦议会通过自己的动议,居然不惜利用选项党的票。这不仅进一步增加了选项党的热度,更违反了他本人去年11月作出的"不与选项党进行任何形式合作"的承诺。
例二:默茨接手基民盟时,该党的核心主张几乎已被掏空或磨尽,纲领基本上只剩以下两条还在吸引着选民:1)支持以"债务刹车"(Schuldenbremse)为核心的稳健财政政策,2)反对任何形式的增税措施。默茨还增加了第三点,以此与社民党和绿党划清界限:彻底摆脱默克尔的难民政策。
虽然他偶尔暗示为了各州的利益可以讨论修改"债务刹车",但他明确表示,这绝不会发生在他总理任期的开始阶段。即便在大选结束后的头两天,他还划下了红线:"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不可能改革'债务刹车'。如果真的要进行改革,那将是一项非常复杂且困难的工作。"
然而,这一誓言仅仅维持了几天。默茨很快与社民党达成一致,同意拨款5000亿欧元用于基础设施投资,并为加强国家安全而允许无限制地借贷。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向选民承诺过的一切:进行诚实的财政清账,全面审查所有政府支出,尽量靠每年的税收进项(即1万亿欧元)来维持政府运作,而不过度依赖借贷。
例三:改革"债务刹车"法规就必须修宪,而修宪则需要议会三分之二票的支持。可联盟党与社民党在议会的席位加在一起不够三分之二,因此还必须得到绿党的支持。绿党乘机狮子大开口,迫使联盟党同意从"特别投资基金"中拨出1000亿欧元用于现有的气候与能源转型。
绿党的"生态民粹主义"原来是默茨所不齿的,因为他一直强烈反对绿党的经济政策,竭力主张"经济优先"和"经济转型",而绿党的政策不仅无法阻止德国工业化进程的倒退,反而会加速这一趋势。
但默茨为了促成改革"债务刹车"法案,对绿党作出了很大的妥协。难怪德国记者和作家穆勒-沃格(Hugo Müller-Vogg)这么评价道:默茨已判若两人,现在的他是"总理府优先,政策内容其次"(Kanzleramt first, Inhalte second)。
以上案例说明,以前给人印象一直比较"爱惜羽毛"的默茨,如今还没正式入主总理府,其诚信已经被大打折扣。
这样的"开局"对德国是祸是福还真不好说。
社民党:输了大选,赢了组阁,丢了未来?
2月23日的联邦议会大选中,朔尔茨的社民党从上届议会的第一大党沦为老三,得票率暴跌9.3%,成为大选失分最多的政党,也是该党自1890年以来交出的最差一份考卷。作为一个传统劳工政党,它在本次大选中仅赢得了12%的工人选票。
但是,社民党虽然输了大选,却在组阁时成了"赢家"。
首先,它以16.4%的得票率获得120个席位,与联盟党(28.5%)的208个席位加在一起,超过议会绝对多数(316)12票,足以在没有绿党的情况下与联盟党联合执政。
其次,由于默茨选前排除了与"选项党"联合的可能性,绿党的得票率又太少,社民党于是成为联盟党组阁的唯一选择。有了这个地位,社民党既可"漫天要价",也可"待价而沽"。而赢得大选的联盟党反而被动,因为它没有其他选项。
最后,出乎绝大多数观察员的预料,大选中得票率与联盟党相差12个百分点的社民党居然分到了7个部委。真可谓:赢了大选,输了组阁。
社民党联合主席克林拜尔(Lars Klingbeil)一方面营造和谐气氛,表示与基民盟主席默茨相当默契,同时对本党"先输后赢"的局面忍不住搓手窃喜,他说:"当历史来敲门时,你必须开门。"但这并不能央视社民党存在的根本问题。
大选后,社民党声称要边谈边改。"边谈"是指与联盟党商谈联合组阁事宜,"边改"是向广大选民和党内基层表达总结经验、改正错误(人事和政策)的决心。
现在党内党外都发现,社民党在"边谈"方面的确在快马加鞭:与联盟党相谈甚欢,进展迅速,大有不惜代价都要参与执政的架势。但在"纠错"方面却不见动静,譬如,被社民党青年组织(Juso)主席特莫(Philipp Türmer)指责为"败选设计师"的党主席克林拜尔不仅没有引咎辞职,反而被推举为社民党议会党团主席,并领导了与联盟党的组阁谈判,最后还近水楼台,为自己在政府里谋得了一个关键职位(财长兼副总理)。
在不少选民和党员眼里,社民党已堕落为一台纯粹的"权力维系机器"(Machterhaltungs- und Regierungsbeteiligungsmaschine),只为保住执政地位,毫无愿景、理念或战略。有数据表明,基层党员仍在不断流失。
最致命的是,社民党党领导完全缺乏对局势的认知。
社会学家巴特韦格(Christoph Butterwegge)指出,该党领导的上届政府已经非常不接地气,其分配政策导致贫困逐渐蔓延至中产阶级,财富日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让德国社会变得更加不平等、更加分裂。
如今,党内建制派又把希望寄托在改革"债务刹车"上,仿佛这能解决困扰德国社会的严重问题。但是,更多的债务并不能解决贫富分化、财富过度集中、普通民众中日益增长的挫败感等问题。
《圣经》中《出埃及记》第32章,讲述了一个关于"金牛犊"的故事:
摩西上西奈山与神交流时曾离开自己的族人长达四十天之久,以色列人因等待过久而变得不耐烦。他们要求摩西的兄弟亚伦为他们制造一个可以崇拜的偶像。亚伦收集了他们的金耳环和饰品,用这些金子铸造了一个金牛犊,并宣称:"这是带领你们出埃及的神。"随后,亚伦还为金牛犊建造了祭坛,并宣布第二天为庆祝日。以色列人开始献祭、饮酒和跳舞,完全背离了神的教导,差点引来上帝的惩罚。
默茨手中的"大笔钱"未必就一定会转化为解决问题的"大手笔"。关键要看如何避免浪费和腐败,如何将钱用在刀刃上,而不是为了取悦于某个群体和阶层去"大撒币",或为了堵某些财政缺口而"大挪移"。
默茨的开局看似气势如虹,然而魔鬼藏在细节中。新政府的计划中有太多的细节不详,因而内含的风险很大。
最令人不安的是,今后等人们发现问题时,时间和金钱或许已经浪费了许多,补救也已为时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