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文,今年七十八岁,一个在北京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我的街坊邻居,但凡提起我,没有不羡慕的。他们说,林老师您这辈子值了,退休前是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桃李满天下;老伴走得早,可您愣是凭一己之力把儿子拉扯大,培养成了美国名校的博士,现在是金融街赫赫有名的高管。您自己呢,身体硬朗,退休金比好多年轻人上班挣得都多,守着二环里一套一百六十平的大三居,银行里还有一笔足够您进最高档养老院住到一百岁的存款。有儿,有房,有存款,人生赢家啊。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只是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人生是不是赢家,从来不是靠这些外部的标签来定义的。就像一双鞋,合不合脚,舒不舒服,只有穿鞋的这个人自己知道。而我这双鞋,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磨得我步履维艰。
我的每一天,都像钟表一样精准。早上六点准时醒来,去公园里打一套太极,回来给自己做一顿清淡的早餐。上午看书读报,练练书法。下午睡个午觉,然后开始准备晚餐。我的生活里,最大的仪式感,就体现在这顿晚餐上。
这是我坚持了十年的习惯,从老赵走的那天起。邻居们都说我魔怔了,儿子林凯也劝过我,说妈您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我没法跟他们解释,这对我来说,不是折磨,而是一种慰藉。仿佛只要我还这么做,那个爱了我一辈子的男人,就还没走远,只是出了趟远门,总有一天会推开门,笑着说:"秀文,我回来了。"
可最近,这个仪式开始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因为我发现,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有时候,我真的会听到对面的椅子发出了轻微的响动,仿佛有人坐了下来。我甚至会像从前一样,夹起一块烧得最软烂的肉,想放进他的碗里,筷子悬在半空,才猛然惊醒,对面只有冰冷的空气。
我的身体,也开始发出警报。我是一个逻辑性很强的人,一辈子都在和公式、定理打交道,我相信科学,不信鬼神。我清楚地知道,所谓的幻听幻视,是我大脑功能衰退的迹象。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上周刚交过的水电费,这周又跑去交了一次。出门买菜,手里攥着钥匙,却满屋子找钥匙。最严重的一次,我炖着汤在沙发上看书睡着了,要不是楼道里的烟感报警器大作,惊动了邻居砸门,我这条老命恐怕就交代在那个下午了。
他做的一切,都像他本人一样,高效、理智、条理分明。他用现代科技和金钱,为我构建了一个看似万无一失的安全堡垒。他觉得,他尽到了一个儿子能尽到的所有孝心。
他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这一点我从不怀疑。从小到大,他都是我的骄傲。他聪明,自律,从没让我操过心。他出国留学,我拿出半生积蓄支持他。他在华尔街打拼,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从没跟他抱怨过一句。他最终选择回国发展,我高兴得好几天没睡着觉。我以为,我终于等到了养儿防老的这一天。
可我错了。我养了一个精英儿子,却好像失去了一个普通的儿子。他回到了北京,却比在美国时离我更远。他的时间被切割成无数个以分钟计算的会议、报告和商务晚宴。他不是不想回家,是真的回不来。有时候他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我早已睡下,第二天我醒来,他已经西装革履地出门了。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过着有时差的生活。
我理解他。这个时代,对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力争上游的男人来说,太残酷了。他像一个陀螺,被工作和责任抽打着,一刻也不敢停下来。我不能,也不该成为他的拖累。
所以我从不主动给他打电话,怕打扰他开会。我从不跟他说我身体哪里不舒服,怕他分心。我总是告诉他,我一切都好,吃得下睡得着,邻里和睦,生活充实。我用一个又一个谎言,为他编织了一个"母亲晚年幸福"的美好图景,好让他能安心地在外面冲锋陷阵。
直到那天,我摔倒了。
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强烈的求生欲让我恢复了理智。我开始冷静地分析我的处境。手机在卧室,我爬不过去。座机在客厅,同样够不着。智能音箱可以声控打电话,但我前几天嫌它总自己乱出声,给关了电源。我手腕上戴着林凯买的智能手环,有紧急呼叫功能,可我洗澡时摘下来放在了洗手台上,离我有一米远,那是一段我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我第一次发现,那些儿子用金钱和科技为我打造的"安全堡垒",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躺在地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浴室没开灯,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冰冷的地砖不断吸走我身上的热量,我开始发抖。疼痛、寒冷和恐惧,像三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开始喊,起初是"来人啊",后来是声嘶力竭地喊着"林凯,林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听到了砸门声。是住对门的张姐,她儿子晚上来看她,发现我家厨房的灯亮着,人却没动静,敲门也没人应,觉得不对劲,就报了警。
消防员破门而入,将我从浴室里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张姐和她儿子焦急的脸。那一刻,我心里涌起的不是得救的庆幸,而是一种巨大的、无地自容的羞愧。我这个有房有存款、有精英儿子的"人生赢家",竟然要靠邻居的偶然发现才能捡回一条命。
在医院,诊断结果是髋骨骨折,必须马上手术。我躺在病床上,张姐的儿子帮我跑前跑后地办手续。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林凯的电话。
"妈?怎么了?我这边正开会呢。"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急促。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林凯,我……我摔了一跤,在医院,可能要做手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明显压低了声音的惊呼:"什么?严重吗?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不行!您等着我!"他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会来,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
两个小时后,林凯终于出现在病房门口。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但领带歪了,头发也有些凌乱,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冲到我床边,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满是血丝和自责。
我看着他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来了就好。"
他立刻进入了"解决问题"模式。他向医生详细了解了我的病情和手术方案,然后开始打电话。他联系了全北京最好的骨科专家,安排了最高级的单人病房,又打电话给家政公司,预定了两个最专业的护工,二十四小时轮班。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T条,滴水不漏。然后他坐在我床边,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说:"妈,您放心,钱不是问题,我一定给您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
他在病房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手机响了不下十次。他一次次地跑到走廊去接电话,每一次回来,脸上的歉意就更深一分。一个电话打完,他走进来,满脸为难地说:"妈,公司那边出了个紧急状况,一个很重要的海外并购案,我必须得回去处理……护工马上就到,我已经交代好了,您有任何事就找她们。"
我点点头,说:"去吧,工作要紧。"
他俯下身,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说:"妈,等我忙完这阵,我一定好好陪您。"
他走了,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护工很快就来了,一个手脚麻利的中年女人,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可她再周到,也给不了我想要的温暖。夜深人静的时候,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孤寂一起袭来,我常常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开始反思我这一生。我倾尽所有,培养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他给我挣来一个富足的晚年吗?可是,当这些富足真正摆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它们是如此的冰冷。
这套一百六十平的房子,在我摔倒的时候,它的每一寸空间都变成了拉远我和外界距离的障碍。那些银行里的存款,在我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时,它们不过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我引以为傲的儿子,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能给我的,也只是一个匆忙的背影和一句"等我忙完这阵"。
手术很成功,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又在家休养了三个月。这期间,林凯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他给我买各种昂贵的补品,给我请最好的康复师,他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来弥补他的缺席。
出院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给林凯打了个电话,让他周末务必回家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他果然回来了。我给他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就像他小时候一样。饭桌上,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一阵发酸。
"这是什么?"他擦了擦嘴,疑惑地问。
"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打开文件,脸色一点点变了。那是一份养老院的入住申请,还有一份房产委托出售协议。
我平静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林凯,你坐下,听我说完。"
我把我摔倒那天的无助,把我在医院里的孤独,把我这几个月的所思所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没有哭,也没有指责,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用了大半辈子才想明白的事实。
"儿子,你没有错。你努力工作,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我过上好日子,我都知道。是妈妈错了,我一直活在'养儿防老'的旧观念里,总觉得有你在,我的晚年就有了一切保障。可我忘了,你也是个普通人,你有你的事业,你的生活,你的身不由己。我不能,也不应该把我的晚年,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
"我去养老院,不是因为你不好,恰恰是因为我想让你好。我想让你不用再时时刻刻惦记着家里有个独居的母亲,不用再因为不能常回家而心怀愧疚。我想让你能毫无负担地去追逐你的梦想。至于我,我也该有我自己的晚年生活了。养老院里有同龄的老人,有医生护士,有各种活动,我不会再那么孤独,真遇到什么事,身边也随时有人。卖掉房子,一部分钱我自己留着花,剩下的,都给你,就当是我这个当妈的,最后再支持你一次。"
林凯愣住了,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示弱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声音里带着哽咽:"妈……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您……"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他小时候我安慰他一样:"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这不是谁的错,是时代变了,我们的想法也得跟着变。'养儿防老',或许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新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自我养老',是'社会养老'。妈妈想通了,也希望你能理解。"
最终,他同意了我的决定。
现在,我住进了一家环境很好的养老社区。我把我的大部分书籍和书法用具都搬了过来。我每天和新认识的老姐妹们一起散步、聊天、上老年大学。我参加了社区的书法社,还当上了小小的社长。我的生活,比以前在那个大房子里时,要热闹得多,也安心得多。
林凯每周都会来看我,不再是带着任务式的补偿心理,而是真正放松地坐下来,陪我吃顿饭,聊聊家常。我看得出,他身上的担子轻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这或许,就是我这个七十八岁的北京老太太,用大半生的经历,换来的最宝贵的财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