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信什么"年龄不是问题"的鬼话,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我们三个女人的命运在养老院后院的紫藤花架下,被一串微信语音撞得粉碎。

我是李淑芬,五十三岁的社区舞蹈队队长。那天我正帮居委会张罗"中老年婚恋座谈会",白底红字的横幅下坐着我的老姐妹张敏,还有总爱穿灰布褂子的退休教师王秀兰。主持人刚抛出"女方最多能接受大几岁的男人",我攥着保温杯的手就开始发烫--我家老王大我整整十五岁,这会儿正在养老院做义工。

"最多十岁。"我的指甲抠进塑料椅背的裂缝里。张敏晃着新做的酒红美甲笑我迂腐,突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老王发来的语音外放出声:"王哥,今天还来给我涂药膏吗?"年轻女人的声音甜得发腻,王秀兰的老花镜"啪嗒"掉在水泥地上。

我蹲在养老院梧桐树后,看着老王端着搪瓷盆往三楼走。那个穿粉色护士服的女孩迎上来,我认出她别在胸前的实习生工牌--周晓雯,21岁。她踮脚给老王擦汗的动作让我胃里泛酸,直到瞥见她卷起袖口的手臂,紫红色的瘢痕像蚯蚓爬满小臂。

"您就是王叔说的李阿姨吧?"女孩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打翻的保温杯在台阶上咣当乱滚。她弯腰时后颈露出巴掌大的胎记,"王叔给我垫了三年学费,他说看见我就想起早逝的妹妹......"我摸着照片里二十岁就病逝的小姑子,老王藏在衣柜底的汇款单簌簌掉出来,最近一张写着"骨髓移植费"。

张敏把求婚钻戒拍在会议室桌上时,新做的水晶甲崩开了一道裂。比她小十九岁的陈昊单膝跪地,投影仪蓝光把他手机屏幕照得雪亮--半小时前行政小妹发来的消息在群里炸开:"赌陈经理三个月拿下副总"。咖啡渍晕染了报销单,她盯着年轻人发梢的玫瑰香波痕迹,突然想起上个月庆功宴,这小子替她挡酒时脖颈溅到的红酒,像极了前夫出轨时衬衫领口的唇印。

王秀兰握着放大镜的手抖得厉害,泛黄信纸上的"兰"字缺了最后一横。老年大学教室飘着松烟墨香,那个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背影转身时,她打翻了盛满清水的笔洗。七十五岁的赵建国笑起来仍有当年知青的影子,他摊开的宣纸上画着插队时的晒谷场,角落里用蝇头小楷写着:"1972年弄丢的同心结,能补给你吗?"窗外蝉鸣震耳欲聋,她摸到绒布盒里断成两截的红绳,发现自己的银镯子不知何时卡住了锦盒的锁扣。

暴雨砸在养老院铁皮屋顶上的时候,我撞开308病房的门。老王正给床上枯瘦的女人擦身,周晓雯攥着病危通知书哭喊"妈妈",我手里攥着的离婚协议被漏雨的窗框打湿,"晚期癌症"四个字在床头病历卡上淌着血红的印泥。老王转身时假肢撞翻搪瓷盆,金属关节处还粘着我今早煎蛋留下的油渍。

张敏的高跟鞋卡在酒店消防通道的缝隙里,陈昊追出来时领带夹上还别着那枚钻戒。"敏姐你听我说!"他举着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奖金发放记录在暴雨中一条条弹出,"拿下张副总计划"的文档里详细记录着她每天喝的美式咖啡要加几块冰。二十六楼宴客厅的香槟塔突然坍塌,碎玻璃混着气泡酒漫过她开裂的水钻指甲。

王秀兰的老花镜片蒙着水雾,赵建国握毛笔的手抖得像风中秋叶。那幅未完成的并蒂莲底下压着遗体捐赠协议,他胸前的助听器突然发出刺耳鸣叫。"当年返城体检...淋雨发烧影响了听力..."他试图去捡滚落的降压药,中山装口袋里掉出肿瘤医院的挂号单。锦盒里的同心结突然散开,五十年前的头发丝轻飘飘落在死亡证明的日期栏上。

晨雾漫过养老院的紫藤架时,我抱着新弹的棉花被往308病房走。老王正给周晓雯的母亲梳头,金属义肢捏着木梳的样子,像极了他当年给我别第一支发簪时的笨拙。碎钻在咖啡杯底闪着冷光,张敏把辞职报告拍在陈昊的工位上,那小子染黑的发根冒出半指宽的白。

王秀兰的狼毫笔悬在宣纸上迟迟未落,赵建国上个月葬礼的菊花瓣还粘在砚台边。她终于给那幅并蒂莲添上最后一笔,题款却是"一九四九至二零二三",锦盒里散开的同心结被裱进画框,老年大学的新生们围着说:"这两根红绳缠得多紧啊。"

茶话会横幅换了新的,张敏把美甲换成裸色,我保温杯里泡着老王采的野菊花。主持人又问起那个问题,我们相视一笑,蝉鸣声里,王秀兰的助听器忽然传出模糊的歌声:"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