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柯克之死:政治极化下,反对政治暴力的共识还能走多远
2012年1月26日,美国国会山见证了本世纪最令人动容的一幕:来自亚利桑那州的众议员加布里埃尔·吉福兹(Gabrielle Giffords),她在一场集会中遭遇枪击一年后,终于重返国会大厅。那场集会中,她头部中弹,一度被认为难以生还。但她不仅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逐步恢复了行走、说话和书写的能力。然而,枪击留下的严重后遗症使她无法继续履行议员职责。于是,一年后的这一天,她回到国会,亲自递交辞呈。
当地时间2025年8月7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拉古纳伍兹,拉古纳伍兹村5号俱乐部,前国会女议员加比·吉福兹(右)在吉福兹枪支暴力预防市政厅会议上听取国会议员戴夫·明发言。视觉中国 图
当时正值茶党运动如日中天的时期,也象征着华府政治正日益陷入极化与粗鄙化的转折点。然而,在吉福兹的最后一日,国会仍展现出罕见的跨党派温情。她的挚友、民主党议员黛比·沃瑟曼·舒尔茨(Debbie Wasserman Schultz)全程强忍泪水代替尚未完全恢复语言能力的吉福兹宣读辞职信;时任众院多数党领袖、共和党人埃里克·坎托尔(Eric Cantor)称赞"加比的勇气、坚毅与决心鼓舞了整个国家";时任议长、共和党人约翰·贝纳尔(John Boehner)更是在接过她的辞呈时一度哽咽落泪。
促成这一幕的原因当然有吉福兹本人。她珍视合作,在共和党同僚中口碑极佳,许多人对她的关心出自真挚的友谊。但更关键的是,当时美国社会仍普遍坚守一条底线:任何带有政治动机的暴力、尤其是针对政治人物的袭击,都是不可容忍的。上世纪六十至八十年代频发的政治刺杀仍留存在集体记忆中,人们深知那种暴力会对政治参与、意见表达乃至基本权利的行使造成寒蝉效应。
然而,十三年过去,自去年起接连发生的袭击乃至刺杀事件,正在侵蚀这种共识。两周前,右翼活动人士查理·柯克(Charlie Kirk)在一场集会中当众遇刺身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政治风波,更让人担忧美国社会正滑向一个更危险的方向。
一
今年三月,在民主党经历十年来最惨痛的选举失利、急切寻找未来方向之际,加州州长、被广泛认为怀有总统抱负的加文·纽森(Gavin Newsom)推出了一档旨在展示自己政纲和个人魅力的播客节目。而首期嘉宾,正是查理·柯克。在节目中,纽森不仅在跨性别者参赛这一议题--柯克近年来反复聚焦的主题之一--上承认民主党确有立场问题,还坦言自己的儿子是柯克节目的忠实观众。作为2028年大选的潜在领跑者,纽森此举无疑印证了柯克在近年政治行动上的成功。
事实上,早在2024年大选之后,就有许多人将特朗普及共和党在年轻群体中支持率的飙升,归功于柯克及其创办的"美国转折点"(Turning Point USA)。让保守主义被年轻人接受正是柯克一以贯之的目标。出生于伊利诺伊州一个保守派家庭的他,在奥巴马执政年代成长,目睹奥巴马在同辈年轻人中无与伦比的号召力。彼时虽有拉什·林堡(Rush Limbaugh)等右翼大咖,却主要影响中老年听众。如果这一趋势持续,美国的政治版图势必因代际更迭而迅速左倾。
柯克最初在茶党运动的集会上发言,积累了一定声名。后来在选择大学去向时,他听从一位老牌保守派人士的建议,放弃了升学,转而在2012年创办"美国转折点"。起初,该组织不过是一个松散的平台,用以联结志同道合的高中与大学生,主要活动形式就是柯克走访各地校园演讲。
柯克与"美国转折点"的崛起,与特朗普的首次登场几乎同步。2016年大选期间,他在海湖庄园与特朗普一家会面,赢得后者的赏识,并受托为小特朗普(Don Jr.)运营社交媒体。特朗普胜选后,认识到柯克的价值,随后成为"美国转折点"年会的常客。他的亮相也迅速将这一草根组织推升为保守派的明星平台,其年会愈发具有摇滚演唱会般的氛围,成为保守派阵营的盛大聚会。
除了声势浩大的年会,柯克也继续奔走校园,以面对面辩论与对话的方式吸引学生。彼时正值"后奥巴马"时期:第一位非裔总统带来的亢奋余温未散,紧接着却迎来了特朗普当选的强烈反差。这种情感震荡令进步主义阵营转向激进反抗,其代表性表现便是"觉醒主义"(wokism),而其最典型的实践场域正是精英高校校园--美国社会中进步左翼最为集中的地带。所谓"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即通过剥夺某人的工作、名誉与社会地位来惩罚其言论,在校园中尤为活跃。演讲嘉宾被学生抗议"封杀"、教授因言辞不合时宜而遭解雇的事件屡见不鲜,受影响的既包括安·库尔特(Ann Coulter)、本·夏皮罗(Ben Shapiro)等保守派人士,也有《虎妈战歌》作者、亚裔法学教授蔡美儿(Amy Chua)这样的学者。
固然,这些人的观点不乏争议,甚至值得批评,但民主制度的核心在于通过辩论和说服来争取多数支持。面对分歧,辩论才是最佳途径,而不是回避。相反,"取消文化"切断了这一过程,不仅无法让持不同意见者心服口服,反而伤害了其声称要捍卫的民主本身。在校园层面,其直接后果就是让许多学生因恐惧而噤声。2021年,正值"取消文化"高峰,弗吉尼亚大学学生艾玛·坎普(Emma Camp)在一篇专栏中写道:"无论政治立场如何,学生们都会有所保留--在课堂讨论中、在朋友闲聊时、在社交媒体上--我们都不敢说出真正的想法。"
柯克正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年轻人对这种氛围的失望与反感。凭借其辩论技巧和激情风格,他不断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在当下进步主义盛行、异见遭压制的氛围里,敢于自称保守派才是一种彰显自我、展示勇气的英雄主义。这种叙事与年轻人惯常的"反叛即酷"的心理完美契合,使得柯克与"美国转折点"的影响力呈指数级扩张。到2020年前后,该组织已在全美数百所校园落地生根,而柯克本人也成为帮助特朗普在2024年赢得了史无前例的青年选票支持的公认头号功臣。
二
然而,"美国转折点"的行动,很难被视为真诚应对"取消文化"的努力。面对左翼文化中的矫枉过正,一个出于善意的矫正方式,应当是坚守自由主义原则、不夹带意识形态私货,对不同阵营一视同仁。记者芭莉·韦斯(Bari Weiss)在遭《纽约时报》"取消"后创办的线上媒体"自由新闻"(The Free Press)便是一个例子:该媒体不仅对两党保持同等力度的监督报道,还在揭露和谴责左翼取消文化的同时,同样毫不留情地批评右翼对性少数群体的妖魔化、种族主义,以及特朗普政府对科学的攻击。
柯克的做法则完全不同。他的辩论形式上固然打破了进步派的噤声效应,但出发点并非推动政治走向倾听、尊重与妥协的中道,而是要将排他性的话语权据为己有。因此,他的观点和论据中同样充斥着违反自由主义原则的内容:他称1964年旨在废除种族隔离的《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是"巨大的错误",指控马丁·路德·金是"坏人";在前议长佩洛西的丈夫保罗遇袭后,甚至公开呼吁支持者"将凶手保释出狱"。在特朗普因拒绝承认2020年选举结果、煽动"1·6国会山暴动"而一度在党内失势时,柯克不仅始终力挺,还成为传播"选票被篡改"等毫无根据阴谋论的最响亮传声筒之一。
由此,柯克成为一个复杂的混合体:一方面,他是极端、威权乃至反民主言论的代言人;另一方面,他的行动方式却践行了民主制度中最基本的一条原则--通过辩论与说服来争取支持。在愈发极化的氛围下,这一原则弥足稀缺,也更受普通民众渴望。正因如此,即便是纽森等民主党人也不得不勉强承认他的影响力;而在他遇刺后,进步派知识分子以兹拉·克莱恩(Ezra Klein)甚至写道:"查理·柯克的政治实践方式是正确的。他走进校园,与任何愿意交流的人对话。他是这个时代最具说服力的政治实践者之一。"
也正因此,不少人将柯克的遇刺解读为对"辩论与说服"这一民主形式本身的攻击。根据执法部门公布的信息,凶手动机直接源于对他在跨性别议题上的立场不满,这一点他在与室友的对话和子弹上写下的字句中都明确表达。其中一些字句本身还包含源自网络论坛的狗哨用语,而这些论坛早已成为左右两端极端主义者行使网络霸凌与"巨魔"行为的重灾区。更具象征意味的是,柯克遇刺时正在主持一场名为"Prove Me Wrong"的校园辩论活动,形式正是鼓励持不同意见者通过辩论来说服对方。此案的政治性因此异常明显,并迅速被归入近年来不断上升的政治暴力清单之中--其中包括特朗普竞选途中两次遇袭未遂、宾州州长乔什·夏皮罗(Josh Shapiro)住所被纵火、以及明尼苏达州一位民主党籍州众议长与其丈夫在家中遭刺杀等事件。
当地时间2025年4月13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宾夕法尼亚州州长乔什·夏皮罗在新闻发布会上暂停讲话,讨论州长官邸的涉嫌纵火案。视觉中国 图
三
令人欣慰的是,悲剧发生后,两党建制派人物在第一时间的反应恰当、克制且抚慰人心。事发地犹他州共和党州长斯宾塞·考克斯(Spencer Cox)发表了一场广受赞誉的演讲,呼吁民众重新学会和平地交换不同意见。奥巴马强烈谴责"卑劣的暴行在我们的民主中没有容身之地",并表示会为柯克的妻子和孩子祈祷。左翼的象征人物伯尼·桑德斯也在一段视频中,不仅称赞柯克是"富有才智的沟通者""敢于与公众对话的人",还清晰阐述了为何用暴力噤声任何人(包括柯克)都是危险的。在众院共和党人提出纪念柯克的决议后,不仅民主党领导层表示支持,温和派议员乔什·戈特海默(Josh Gottheimer)等人还在社交媒体上发文,强调这一决议对个人与国家的意义。
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两端极端派的表态迅速削弱了建制派寻求和解和团结的姿态。柯克的部分右翼自媒体同僚使用了火药味极浓的语言:"这将是一场(针对左派的)战争。我们不会放过你们。"密苏里州众议员鲍勃·欧德尔在众院发言时声称:"左翼要杀死所有不同意见者,从此不再有中间地带。"特朗普资深顾问史蒂芬·米勒则更进一步,将整个民主党斥为"国内极端主义组织"(domestic extremism organization)。
更危险的是,许多共和党人似乎忘记了柯克的成功,恰恰源自至少在形式上对辩论与言论自由的坚持,也忘记了他们自己曾以反对左翼"取消文化"为旗号。特朗普本人以及与柯克关系密切的副总统万斯(JD Vance)在多个场合公然表示,他们认为整个左翼的非政府组织、基金会与媒体机构都应为柯克之死负责,并誓言要动用从司法部到国税局的联邦机器对其进行打压。当左倾的ABC深夜秀主持人吉米·坎摩尔(Jimmy Kimmel)在节目单口中错误声称凶手是"MAGA支持者"后,特朗普任命的联邦通讯委员会(FCC)主席布兰登·卡尔(Brenden Carr)甚至直接威胁要调查并吊销ABC地方台的播出执照。在压力之下,拥有最多ABC分台的两家公司宣布停播节目,母公司迪士尼最终也宣布无限期停播坎摩尔的节目。
与左翼取消文化依靠社会压力制造噤声相比,这种直接动用公权力干预私人言论的做法有过之无不及,已然触碰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红线。虽然从参议员泰德·克鲁兹(Ted Cruz)到极右翼评论员塔克·卡尔森(Tucker Carlson)都公开反对本阵营的审查行为,但共和党中仍有相当一部分人坚持推行此类措施。由此带来的噤声效应,难免使柯克等人在过去几年反取消文化、挺言论自由的言辞显得虚伪与机会主义。
四
与此同时,左翼在柯克遇刺后的表现同样很难说是无可指摘。虽然主要政治人物的表态大多迅速、人性化且以和解为主,但稍加细看便能发现,激进基层的声音截然不同:在CNN、《国家》杂志(The Nation)等媒体的社交媒体评论区,许多获赞数以万计的"热评"都在否认柯克的遇刺值得同情,甚至有人嘲笑他妻子在告别遗体时的画面,或引用他曾支持宪法第二修正案的言论暗示"自食其果",刻意淡化行凶者的政治动机。
当地时间2025年9月11日,美国菲尼克斯,美国转折点组织(Turning Point USA)总部设立了一个临时场所,悼念该组织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查理·柯克。视觉中国 图
党内新生代的左翼政治人物,也未能展现桑德斯那样的克制。与奥巴马等人的表态不同,众议员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OC)在推文中只字未提谴责或慰问,而是仅仅借机推动控枪主张,并在众院辩论时拒绝支持以降温为目的的纪念柯克决议。左翼新星、纽约市长初选获胜者苏文丹(Zohran Mamdani)事后发出的推文也在字里行间用力向受众传达自己仅仅反对政治暴力,而对柯克本人毫无悼念之意。畅销书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更在推特上错误声称柯克"支持石刑同性恋者",后来不得不紧急删除并道歉。
当然,两党的极端化并非完全对称。今天,真正动用权力煽动对立、威胁异见者的,是共和党的公认领导核心;左翼的偏激表态则多来自边缘人物。然而,茶党运动和特朗普崛起已让人们明白:一个政党的极端化往往起于基层。令人担忧的可能性是,民主党并非"免疫",只是时间线上稍稍落后一步。虽然社交媒体评论不具备全盘代表性,但自特朗普第二次胜选以来,已有不少人提出"民主党正在经历自己的茶党时刻"。苏文丹的胜出,正是这一趋势的鲜活例证:他带有浓厚民粹色彩,政策缺乏可行性,敢于许下可能带来经济灾难的承诺,又不愿与反犹主义划清界限,却依然赢得愤怒选民的拥护。而昔日那些批评共和党人因迎合特朗普而"缺乏骨气"的民主党主流人物,如今却纷纷为苏文丹这样与特朗普有惊人相似之处的政治人物背书。
与此同时,民主党基层对领导层"妥协过度"的不满正在快速积聚。这场情绪已让包括佩洛西在内的资深议员不断遭遇来自左翼的初选挑战者,参院党团领袖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的民调支持率也明显落后于AOC等进步派新星,使这位任职近十年的老将连任之路暗藏重重险阻。在这样的背景下,尽管众院纪念柯克的决议措辞中立、以谴责政治暴力为核心,仍有近60名民主党人投下反对或弃权票。
十三年过去,当年吉福兹重返国会、全场动容的画面,恐怕难以再现。那时虽然茶党声势如日中天,但她的遭遇仍一度凝聚起反对政治暴力的跨党派共识。反观今日,距离柯克遇刺尚不足两周,舆论焦点却已转向白宫干预私营企业的危险先例,以及对进步派将意识形态置于体面之上的失望。这场悲剧非但没有为政治极化踩下刹车,反而像是又添了一脚油门。犹他州长考克斯在演讲中提出了一个十分惹人深思的呼吁:美国人手中正握着决定这一刻"是一个黑暗历史篇章的终结还是开篇"的决定权。从事发至今的一切看来,恐怕少有人能乐观地相信,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向前者的方向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