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形容《戏台》有多好看呢?

家喻户晓的老牌国民喜剧人,就该包饺子么?

当然不是啊。

你看陈佩斯这《戏台》,炉火纯青的喜剧功夫,谩嗟荣辱的悲欢视角。

来,展开说。

一,"辣"味变形记、讽喻喜剧

《戏台》在电影之前,已经是很成熟的话剧,作品打磨得很好。

一环环的扣儿,荒诞好笑,又沉郁动人。

一面是命运断头铡的悲剧,一面是在断头铡前推搡变形的喜剧。

故事中好几位真假霸王,第一位是台下的洪大帅,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土军阀。

虽未登台唱戏演霸王,但时刻大小演、分分钟即兴杀人,整个世界都是他枪靶子下的游乐场。

第二位是大嗓儿,总给戏园子送包子,送成了一枚资深票友。

他处在最底端,误把血色食物链最顶端的阎王,愣生生当成村里的土憨憨,"就是个棒槌"。

这两货之间,俯视仰视错位,身份谬误很有意思。

颠倒尊卑美丑,解锁了荒诞又辛辣的讽喻喜剧。

大帅是个没见识没规矩的土包子,于是大嗓儿得意洋洋、神气十足给他讲梨园规矩,讲压腿吊嗓子,而他以为的吊嗓子,其实是大帅以金银地位拘禁的后宅花六姨太,一晌贪欢打他的脸。

大帅种种举动极其不尊重梨园,大嗓儿怕他惹祸,抢先以打骂呵斥的方式保护他,某种意义上,有几分像是反向的《小公务员之死》。

这部契诃夫名作,是权力阴影之下小公务员战战兢兢致死,以死来表达这种无形压迫感的窒息;而《戏台》里,送包子的,堪为大帅之师之亲之尊,直指暴力威权后的不配不平不是东西,荒诞嬉笑怒骂,句句在说"大帅是个屁"。

影片中还有一位霸王,正经演西楚霸王的金老板,登场就抽大烟、烂泥一滩,但关键时刻,宁可死也不肯改戏,很有几分戏在人在、戏亡人亡的风骨。

可惜他的风骨有些迟到,很多时候都在给草包当背景板。

送包子的大嗓儿草包,被推上台替代名满天下的名角儿,他上台亮相甚至站反了、屁股对着满堂宾客,他一开口甚至唱成了落子,他在虞姬唱时甚至在台上如观众般叫好,处处露馅、处处冒风。

他在台上乱唱,老班主在台下分分钟撞柱子。

至此,大嗓儿从底层可爱鲜活的劳动者,变成了德不配位的寄生牌;从亲切落地的老乡,变成了不自知的为虎作伥。

你看他突然"阔起来"、登台当角儿,有一种底层小民自以为支棱的快乐,也有一点范进暮年中举的悲苦相续的癫气,有黄粱一梦都是空的虚妄,更多的,则是外行冒充内行、业余替代专业的荒诞喜感。

可笑的不是他不专业,而是如此不专业的人,却能轻易在一排枪的威慑下,占据舞台中心。

对比满台不知所措围着他转的几十年童子功,真是莫大的讽刺。

乍看是一出哈哈镜,人人变形人人滑稽,但本质上却是一出亘古哀歌。

荒诞和失控,滋生喜剧,而那荒诞和失控本身,是莫大的悲剧。

二,草莽暴力、日落戏台

《戏台》中洪大帅乱看戏,看高兴了,让一队士兵上台颁奖发钱,分分钟胡乱打断表演,钱还没发到实处。

看不高兴了,更是分分钟杀人,嗷嗷乱叫、嘎嘎乱喊,要求乱改戏,恨不得项羽不自刎,改成刘邦上吊。

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表面是因方士而起,本质上,贯彻的是法家一贯的愚民主张,一贯的对"百花齐放"的厌恶。

电影里的洪大帅,怎么不是一种异曲同工的焚曲坑伶呢?

法家是有意识的抑制和抹杀,而洪大帅是一种本能的、民间的、乡土的暴力专制。

他洪大帅,对戏,随意大小改,对人,随意大小杀,对规矩对文明对法则,随意大小踩。

他不尊重的仅仅是艺术吗?仅仅是戏吗?

当然不是,是别人一辈子的饭碗,是很多人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这不仅仅是一个以俗乱雅的故事,这是以乱祸祸乱。

以暴力撕毁经典、以强权妄断生死活计。

本质上,是肆意妄为的草莽暴力,对昨日世界的践踏。

洪大帅的可怕,并不局限于他随时掏枪,而在于,他将整个世界,都当成他个人意志下的玩具。

客观规律是什么?艺术审美是什么?成文道德是什么?都不存在的,老子高兴,老子喜欢,大于一切。

他以囿于乡野的短视,拥有可怕的军阀暴力。

以胡闹幼童式的"我中心"意志,横加干涉一切。

电影最悲剧的一笔深意,是打跑了洪大帅就会好吗?

不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洪大帅的屁股还没坐热,蓝大帅就顶着徐志胜的脸来了。

一天换一回大帅,这"新皇帝体验卡",比日更还勤快。

流水的大帅,铁打的荒诞残酷本质。

大帅手下不变的留任处长,就是流水席上的不变的变色龙。主子天天换,狗腿子话术永不变。

陈佩斯饰演的老班主,此前为求活命,不得不一桩桩应下大帅的荒唐指令,只敢砰砰下跪磕头,只敢哐哐撞柱子。

而当小人物的弹簧被压到极致,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的另一面,则是一种坦然又决绝的沧桑。

尘埃四起、炮火轰鸣,老戏班在一片兵荒马乱里,唱着一曲亘古的咿咿呀呀。

像某种沉入昨日海底的文化地标,那般厚重,那般苍凉。

《戏台》主线内容甚至都只在一天之内,但却扎扎实实让人感受到"千古悲恨相续"的沧桑,片尾曲用了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对应得很工整微妙。

怀古从来不只是打卡古遗迹,怀古真正的基色,从来都是讽喻是咏怀。

你看《戏台》满场笑点背后,多沧桑的讽喻和咏怀。

千古帝王、风流云散,斜阳衰草、乌衣巷陌,戏文说荣辱、说功过、说兴亡,说枪口下也不肯囫囵的《霸王别姬》。

三,一点疑惑

影片处处超越预期,唯独六姨太的戏份,一度让我对创作者动机感到困惑。

小六起初对金老板一如脑残粉,金老板嘎嘎难过,小六嗷嗷追捧,那一幕又好笑又讽刺。

如果她的故事,被简单处理成对金老板的爱慕,那么就只是一出笼中鸟对自由的渴望,是土里的姨太、羡慕台上的高山流水。但《戏台》走的显然是更复杂的路子。

她和金老板不可描述的声响,被大嗓儿误会是练功是吊嗓子,这个外行误会,又被大帅稀里糊涂继承下来。

用桃色绿帽,来消解洪大帅的权威性、来讽刺他的君王感,属实辛辣,但也很难说是否延续了物化女性的传统。

此后小六误会装扮成项羽的大嗓儿就是金老板,一通表白一通色诱,二人干柴烈火,那声音又被洪大帅理解为练功吊嗓子。一众人等面面相觑,洪大帅挥舞着枪"我懂,别唬我"。

他的无知、愚蠢,依旧是反讽色彩拉满。

但还是那句话,是否依旧有物化女性,甚至是荡妇羞辱的嫌疑呢?

如何嘲讽大帅、解构大帅的权威呢?睡他的女人。而骂大帅蠢的另一面,又裹着对"尤物"的荡妇羞辱和桃色肖想。

可如果换一个角度理解,或许也可以觉得,这是在塑造一个不被牌坊规训的女人,老娘想怎样就怎样,如何呢,又能怎?

但矛盾之处在于,她连眼前人是谁都分不清。与其说这是勇敢向往牢笼外的生活,不如说是一种稀里糊涂的"伪独立"态度。

如果说大帅是障目于权力,那么姨太则是盲目于私奔。

前者享受将世界踩在脚下,后者渴望私奔和有情郎做快乐事,但一个残暴短视,另一个眼神也不太行。

或许,这是在描摹梨园之悲时,也入骨入木三分,延续了其中女性的尴尬零余处境。

诚恳复刻了古老梨园处境中,女性被艳丽想象、被物化、想逃亡但难落地的困境。

舒心结语

《戏台》拍了专制暴力,对文化对生命对世界的戕害。

嬉笑怒骂处,是伤口血流如注。

日落古典之门,是枪口下苟延残喘的无力,也是天崩地裂中不改本色的"力拔山兮气盖世"。

投水的,仅仅只是"彩蛋"里的虞姬吗?

炮火烽烟中唱戏的他们,怎么不是一种项羽式诀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