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政坛，再掀惊涛骇浪。

3月最后一天，巴黎一家法院对极右翼国民联盟领导人玛丽娜·勒庞涉嫌挪用欧盟资金一案作出裁决：她被判处四年监禁，其中两年刑期佩戴电子手环执行，并罚款10万欧元。更值得关注的是，勒庞被剥夺竞选资格五年并立即执行，这意味着她将无权作为候选人参加2027年总统选举。

勒庞坚称自己"没有违反欧洲议会的任何政治和监管规则"，她愤怒谴责这一判决是个"政治决定"，称这是"法国民主悲剧的一天"。她也表示将会"尽快"上诉，但按照法国的审理周期，这一流程恐怕要走上一年半到两年时间。

3月31日，勒庞抵达巴黎刑事法院。

这一判决在法国国内外引发轩然大波。美国总统特朗普3月31日评价说，勒庞被判监禁和禁止参选"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他将勒庞面临的法律困境比作他重新掌权前面临的起诉，并讽刺说："她被剥夺竞选资格5年，而她是领先的候选人。这听起来很法国。"

身为极右翼代表人物，勒庞一度被称为"法国最危险的女人"，但无论欧洲还是全球，原本都在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发展。经济不景气的大环境下，反移民右翼势力在欧洲不断发展壮大，特朗普重回白宫的现实更成为欧洲极右翼阵营的强心剂。而在法国国内，总统马克龙推行的"非左也非右"政策让左右两大传统政党分崩离析，面对极右翼势力的扩张束手无策。

当勒庞前所未有地接近国家最高权力宝座之际，这152页的判决书会终结她的总统之路吗？

法国《解放报》4月1日的头版标题："罪人"。

案件调查持续十年

这是一起规模庞大的司法案件。与勒庞同时被判刑的还有24个人，刑期从六个月监禁（缓刑）到四年监禁（两年实刑）不等。国民联盟亦被判处200万欧元的罚款。

法国检方指控勒庞和其他20多名国民联盟成员于2004年至2016年从欧洲议会挪用了290万欧元资金，谎称支付给欧洲议会中该党议员的助理，但这些"助理"实际上只在法国国内为国民联盟工作。

经过近十年调查，这一"空饷门"案件直到2024年9月30日才进入尾声。当天，包括勒庞在内的一众国民联盟成员出席了巴黎刑事法院的审判。主审法官佩尔蒂伊斯（Bénédicte de Perthuis）裁定，国民联盟内部确实存在一套"挪用系统"，被告签署了"虚假合同"。"需要明确的是，没有人是因为从事政治活动而被判刑，案件的关键不在于此。"她强调。

判决还未公布，勒庞提前离庭。

检方认为，身为党内排行第一的人物，勒庞在这起事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作为国民阵线（2018年更名为国民联盟）时任主席，她被指控在2004至2017年间雇佣了数位"虚拟助理"。这些人领取了欧盟的工资，实际上却在为国民阵线工作，特别是涉及勒庞保镖蒂埃里·莱吉耶（Thierry Légier）和幕僚长卡特琳·格里塞（Catherine Griset）的合同。

从调查初始，勒庞就否认违法行为的存在，格里塞亦辩称自己"只为勒庞工作过，而不是国民联盟"。但来自欧盟反欺诈办公室的调查显示，作为所谓的"欧洲议会助理"，格里塞从2014年10月到2015年8月期间仅仅在欧洲议会"待了740分钟，相当于约12个小时"。检方认为，格里塞的真实身份是上塞纳省楠泰尔市国民阵线总部的党主席办公室主任。

4月1日，勒庞来到法国国民议会，参加政府质询会议。

2023年7月，国民联盟被迫向欧洲议会偿还了33万欧元，这笔钱相当于前文提到的两人从欧盟获取的非法薪水。但国民联盟强调，这一偿还行动并不代表认罪。

检方发现，前述"挪用系统"是从国民阵线创始人让-马里·勒庞掌权时期经营起来的，勒庞2011年从父亲手中接过指挥棒后，也继承了这一"遗产"。该系统通过挪用欧盟的经费来节省党内开支。2014年之后，由于国民联盟在欧洲议会不断扩容，其议员席位从最初的3席猛增到23席，系统内的资金规模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时任国民阵线财务主管2014年6月写给勒庞的一封邮件成为关键证据之一。该邮件提到，"只有通过欧洲议会节省大量资金，才能让我们摆脱困境"。当时，国民阵线正因选举负债累累。

另一封来自两位党内高层的邮件，更坐实了检方的"空饷门"推测。该邮件对勒庞的做法表达了担忧："她要求我们做的事情无异于创造虚职。我理解玛丽娜的理由，但我们最终会被发现。"

检方还得到多位前国民阵线议员的关键证词。索菲·蒙特尔（Sophie Montel）曾在2014年至2019年担任该党的欧洲议会议员，之后于2021年退党。据她透露，勒庞要求该党所有的欧洲议会议员只能雇佣一位助理，其余的议员津贴要留给党内使用。对于这一指控，勒庞在2024年的庭审中矢口否认，称这是蒙特尔出于"报复"动机而做出的虚假证词。

3月30日，也是判决公布前一天，巴黎大区议员、国民联盟前副主席兼财务主管圣朱斯特（Wallerand de Saint-Just）在社交平台X上转发了民调机构法国舆论研究所（Ifop）对2027年总统选举所做的投票意向调查。结果显示，勒庞横扫所有对手，无论是右翼政党"地平线"领导人、前总理爱德华·菲利普，还是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领导人让-吕克·梅朗雄。

民主获胜还是被践踏？

"不仅仅是玛丽娜·勒庞遭受了不公正的处罚，法国的民主制度也在被杀死。"审判结果公布后，29岁的国民联盟现任主席巴尔代拉（Jordan Bardella）在X上如此写道。

巴尔代拉被称为勒庞的"门徒"。

勒庞的拥护者们疯狂传递他们的愤怒。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政治迫害"。南部滨海城市佩皮尼昂市市长、国民联盟副主席路易·阿利奥（Louis Aliot）谴责这一对勒庞的定罪是"对选举程序的干预，它将在我们的民主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阿利奥也是"空饷门"事件的主角之一，他同勒庞一样将此次判决定性为一场"政治行动"，旨在"禁止最受欢迎的总统候选人参选"。

勒庞姐姐的女儿、前欧洲议会议员玛丽昂·马雷夏尔-勒庞（Marion Maréchal-Le Pen）则在X上攻击法国司法当局。她斥责"那些自以为是凌驾于人民主权之上的法官"，是他们"决定处决那个从未对其做出让步的勒庞"。

马雷夏尔曾在勒庞大选败北后离开国民联盟，如今以更加保守的政治立场成为法国极右翼阵营内的明星。对她而言，"勒庞正在带领我们的阵营走向胜利。这是她唯一的罪过，也是她遭受处罚的原因"。

共和党前主席埃里克·乔蒂（Éric Ciotti）则将对勒庞的判决上升到"对我们国家民主命运的剥夺"这一高度。乔蒂不久前因私自号召党员投票给勒庞而被迫离开共和党，之后自立门派。他同样将判决结果归咎于司法不公："这是一种夺取权力的机制，它系统排除了任何过于右倾且可能获胜的候选人。"

以反移民著称的另一位法国右翼领军人物埃里克·泽穆尔（Éric Zemmour）认为，"不应由法官来决定人民投票给谁"。泽穆尔是特朗普的铁杆粉丝，他希望能在法国采取与美国一样去除旧体制的措施。他直言，政客们"给予司法无法估量的过高权力"，"我们必须改变这一切"。

让法国观察家们颇为意外的是，对此案最先做出反应的国家，竟然是因出兵乌克兰而遭到欧洲集体谴责，甚至被勒庞本人刻意疏远的俄罗斯。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回应此事时表示，俄罗斯从未也无意干涉法国内政，但"越来越多欧洲国家政府正走上违反民主准则的道路……在政治进程中不惜逾越民主界线"。俄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更是直白地称，这一判决结果旨在阻止勒庞参选。

在欧洲，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和意大利副总理萨尔维尼表达了对勒庞的支持。"巴黎人谴责勒庞，并想将她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我们在罗马尼亚等其他国家也看到了这样的烂片。"萨尔维尼在社交媒体上形容，这是"布鲁塞尔的宣战"。"此时，冯德莱恩和马克龙的战争本能令人恐惧。我们不会被吓倒，我们不会停止：全速前进，我的朋友！"

萨尔维尼领导的反移民和民族主义联盟与国民联盟同属欧洲议会中的极右翼阵营"欧洲爱国者"，两位领导人关系密切。

美国亿万富翁马斯克同样不放过谴责法国的绝佳机会。在他眼里，法国左派正在滥用司法系统。"当激进左派无法通过民主投票获胜时，他们就会滥用司法系统来囚禁反对者。这是他们在全球各地的惯用伎俩。"马斯克认为，"就像对特朗普总统的法律攻击一样，（关于勒庞的案件）也会有反弹。"

与来自右翼和极右翼阵营波涛汹涌的攻击相比，法国左翼的反应相当温和。法国共产党在一则声明中强调，"法院已经做出判决，该判决对我们所有人都具有约束力。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左翼社会党第一书记奥利维耶·富尔在社交媒体上说，无人能凌驾于法律，勒庞有权上诉，且国民联盟依然可以参加2027年总统选举。

3月31日晚出炉的一份最新民调可以看到法国社会的总体态度：57 %的受访者认可司法机构对勒庞的判决结果，近六成受访者不认同巴尔代拉关于"法国民主被杀死"的言论。

但路透社认为，勒庞被禁止参选总统一事，可能将在未来两年持续影响法国国内的政治讨论。支持勒庞的人会迅速指出，法国中间派总理贝鲁此前也面临过类似指控，但去年因证据不足而被宣告无罪。如果勒庞2027年无法参选，国民联盟的候选人又落选，"下一任法国总统的任期将因人们对其政治合法性的永久怀疑而蒙上阴影"。

谁能接替勒庞参选？

国民联盟能成为法国最大在野党，归功于现年56岁的勒庞。从臭名昭著的父亲手上接过交接棒后，她开始在党内大力推进"去妖魔化"路线。尽管一些人认为，勒庞所做的是"换汤不换药"，但从普通受众的角度看，无论是她与父亲断绝关系、剥夺后者党内职务，还是将党名从国民阵线改为国民联盟，都是对该党原有政治基因--"反移民"和"反犹太主义"的一种改过。

通过这些改变，国民联盟不断实现进阶，并在2024年的国民议会选举中收获123个席位，一跃成为最大党派。

2024年法国国民议会选举期间，国民联盟的年轻支持者在巴黎郊区散发传单。

此外，勒庞先后三次参选法国总统。2022年，在法国总统选举第二轮投票中，勒庞败给现任总统马克龙。如果2027年勒庞无法参选，谁又能接替她成为国民联盟的总统候选人呢？

年轻的党主席巴尔代拉进入公众视野。国民联盟副主席阿利奥已经考虑到这一可能性，并认为"巴尔代拉是接替勒庞的最佳人选"，他相信后者"完全能胜任总统候选人的职务"。

两周前接受《费加罗报》采访时，勒庞策略性提到2027年大选将是"她最后一次参选"，还称若自己再次败北，到2032年巴尔代拉将满36岁，届时他将有足够资历担任国民联盟的总统候选人。勒庞的这一肯定表态，被认为是对巴尔代拉的一种安抚。亦有分析称，2022总统选举前夕，勒庞也曾上演过"败选即退出"的剧本。

判决结果出炉后，勒庞3月31日晚在法国电视一台的节目中被问及接班人的话题时，否认了巴尔代拉作为总统候选人的可能性。"我不会让自己就这样被淘汰。（解决的）出路是存在的，虽然很窄，但确实存在。"勒庞委婉表示，"巴尔代拉是我们党的一笔巨大财富……但我希望我们不必过早地使用这一资产。"

勒庞强调，她不认同法院的判决，也"绝不会"就此退出政坛。"我很有斗志，我将尽我所能寻求上诉。"她说，"有数百万法国人相信我。30年来，我一直在与不公正斗争。这是我将继续做到底的事情。"

3月31日晚，勒庞出现在法国电视一台的节目中，誓言绝不会就此退出政坛。

仅从民调来看，巴尔代拉已经占据上风。作为党主席，他多次带领国民联盟在选举中获得胜利。2019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国民联盟收获了超过23%的选票。五年后的同一场选举，国民联盟以超过31%的得票率再创佳绩。法国政府近来的重组中，巴尔代拉也一度成为总理热门人选。

3月26日，民调机构Odoxa-Mascaret出了一道难题：在巴尔代拉与勒庞之间二选一。31%的受访者选择了巴尔代拉，仅有16%的人支持勒庞。在国民联盟的选民中，勒庞更被远远甩开：60%的人选择了巴尔代拉，仅有32%的人投给勒庞。

从群体来看，巴尔代拉在年轻人、高级管理人员和商界人士中获得的支持率远高于勒庞。不少人说，巴尔代拉作为新生代的政治力量，在法国人中构建了一种亲近的认同感。尽管他所推行的路线比勒庞更为激进。

巴尔代拉擅长利用社交媒体来吸引年轻选民。

法国新闻频道BFMTV于3月31日发布的民调中，对于"有谁能让国民联盟在下届大选中获胜"这个问题，超过三分之二的人（67%）认为与勒庞相比，让巴尔代拉参选总统胜算差不多或更大，在极右翼选民中这一比例更飙升到80%。

如果巴尔代拉能在两年后成为国民联盟的总统候选人，也算是一个里程碑事件--这是自1988年以来，该党首次没有派出勒庞家族成员参加总统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