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听说过江田岛的人很多,"江田岛精神"更是声名远扬,许多人甚至能将《啊,海军》中的台词模仿得惟妙惟肖。然而,真正了解江田岛具体位置的人却未必很多。

江田岛地处濑户内海,离吴一水之隔,离广岛也不远。中文里很少有一个字的地名,所以吴在中文里常称吴港或者吴市。江田岛、吴港、广岛同属广岛县,县在日本相当于省地级行政架构,只是国土狭小,省地级也没有那么大。

江田岛、吴港、广岛,这三个地方构成了理解近现代日本的完美圈子。

江田岛位置

明治维新的核心是全盘西化,军国主义是明治维新后主导日本的政治思潮,其影响超过军事,但主要还是体现在军事。对于中国人来说,日本陆军是军国主义的主体。但对于日本和欧美来说,日本海军或许才是主体。陆军在日本的军国主义政治中很有影响,陆海军不和也由来已久,海军学校就是受到陆军排挤才从东京最终搬到江田岛的。但陆军代表的是传统和保守,海军才代表进取和西化,所以海军对日本从崛起到衰落有决定性的影响。

军国主义在日本有深厚的历史渊源,武士在幕府时代就主导日本。明治维新在国内成功将分散的武士时代整合为天皇统治下的皇国体制,而在国际舞台上,则以"脱亚入欧"为主题。美国人佩里从海上轰开日本的大门,英国人通过强大的舰队打造日不落帝国,德国也通过海军竞赛与英国争夺霸权。作为岛国,日本有样学样,重点放在海军建设上,江田岛正是日本海军的孕育地和精神家园。

江田岛海军学校(日文中称为海军兵学校)是日本最重要的海军军校,创办于1870年(明治3年),地位堪比英国达特茅斯海军学院和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在这里,旧日本海军成形,并走向世界舞台。二战结束时,江田岛海军学校一度废弃,后来恢复,现在为海自第一术科学校暨干部候补生学校,前一半是报考入校的常规军校,后一半是从士官中提拔的军官候补学校,两校合一。

传说中东乡平八郎曾任校长,这是误传。东乡担任的是海军大学校长,那是高级军官学校,江田岛是初级军官学校。如果比照美国军校的话,江田岛相当于西点军校,海大相当于战争学院。

山本五十六则是"正宗"江田岛出身的。

东乡平八郎和山本五十六一起成为日本海军的军神,不过日本对外不宣传这事,宣传东乡平八郎无碍,宣传山本五十六在美国人那里多少有点尴尬,但两人代表了日本海军的顶点,在校内的教育参考馆(海军历史博物馆)里非常明显。

现在的校园保留了旧江田岛时代的建筑,旧学生宿舍、大礼堂、教育参考馆是主要建筑。在校园参观中,前者只能远观,后两者可以进入。校内参观需要跟着导游走,不能自由行动。作为军校,这可以理解,可是导游讲解是全日文,滔滔不绝,一个字也听不懂,博物馆里的解说也是全日文,否则倒是很想听听、看看日本人对历史的理解。

左为学生宿舍,右为大礼堂

教育参考馆作为校内博物馆,很大,室内禁止拍照。一进门就是巨大的楼梯直通二楼,楼上就是东乡的衣冠冢(墓葬在东京),用一座巨大的门形雕刻标示,像罗丹的"地狱之门"那样。著名的"沉思者"就是"地狱之门"顶部的雕刻,原作小小的,成名后单独成像,就大多了。在埃及陵寝里,也有"灵界之门"的说法。这里的寓意不言而喻。

东乡平八郎在甲午海战里击败北洋舰队,标志着日本在东亚海上霸权的初步建立。"皇国兴废在此一战,各员一层奋励努力"的东乡手书条幅就在这里。对马海战的胜利不仅是军事的,更是政治的,标志着自佩里入侵后日本人第一次打败"优等的白人"。日军登陆并控制旅顺是在对马海战胜利的基础上做到的,这是日本入侵中国的罪恶的开始。

山本五十六巨大的胸像则代表日本人对珍珠港巨大胜利的骄傲,这是日本最接近实现太平洋霸权的时刻。山本五十六手书的"常在战场"条幅,就在被击落座机襟翼的上方。必须说,山本五十六的书法真是不错,简朴刚劲,很有军旅风范。

学生宿舍的内部走廊

馆内大片陈列留给参加珍珠港作战的"有功人员"。

最刺眼的陈列是从甲午海战到"出云"号炮击上海有关的文物和图板。在巨大的图片里,"出云"号耀武扬威地停泊在黄浦江上也就是现在北外滩的位置,背景里就是新建成不久的沙逊大厦(现和平饭店)。今天,"出云"号舰名复用,是日本最大的两艘"直升机驱逐舰"之一,平甲板构型,可以搭载F-35B战斗机。另一艘是"加贺"号,与二战中在中途岛被击沉的航母同名。

更多的陈列则与"神风敢死队"(自杀飞机)和"回天敢死队"(自杀人操鱼雷)相关。这其实是江田岛精神的自然延伸:绝对的忠诚和服从,绝对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绝对的视死如归。但江田岛精神里最重要的一点已经没有了:绝对的敢于追求卓越。"神风敢死队"和"回天敢死队"代表的只是不屈、绝望与幻灭。

江田岛精神的"钢铁不够,精神来凑"造就了日本崛起,但最终也毁了日本。海军凝聚了日本的贵族和精英子弟,他们在"玉碎"中烟消云散了。一战中,英国贵族和精英子弟大量丧生,精英断代事实上锁定了大英帝国的没落。日本也一样。

馆内楼下有一幅巨大的地图,标出日本主要战舰被击沉的地点,和战争结束时各部队的所在地。这是旧日本海军的葬身图,从明治维新开始的日本崛起,随着日本战舰沉没海底而终止了。战后日本有过经济复兴,但再也没有敢于追求卓越的心气了。从此,日本的追求卓越不再可能超过产品和工艺,国家层面的追求卓越不复存在了。

在这个意义上,江田岛精神实际上被打断了、打散了。江田岛的大草地还是原来的,在这里,还是同一片天空,但是不同的世界了。

坐渡船回到吴港,正好坐游船参观海自舰船活动马上要开始了,赶紧买票排队上船。在渡船上就能看到港内的军舰,但游船直接开到近处,可以看个够,这是各国军港难得的福利。这里每个月还有公开日,不同军舰轮流开放,要是时间凑巧,可以考虑。

碰巧这天"加贺"号在港内。对,就是和"出云"号同级的"直升机驱逐舰",比旁边的"大隅"级3号舰"国东"号大多了。

加贺号

尽管都是平甲板,"大隅"级是按照登陆舰定位的,"出云"级则是按照"驱逐舰"定位的,这是因为"出云"级具有高达30节的航速,与只有22节的"大隅"级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30节可以作为主力舰队旗舰,22节则只能用于两栖舰队。

另一侧是"最上"号护卫舰,这是全新的隐身护卫舰,但战斗力与几型"日本宙斯盾"驱逐舰还是不能比。在水面看不到垂发的情况,但海拉姆取代方阵,似乎是日本舰船的大趋势。方阵用密集的弹幕硬杀伤来袭导弹,但射程近,缺乏二次拦截能力。海拉姆用导弹,射程远、命中率高,拦截机会大有改善。中国也有用红旗10作为近防的大趋势。

"最上"号,左为"加贺"号

"加贺"号上也是一样,不过"加贺"号上空间充裕,方阵和海拉姆齐上阵。

港内还有几艘较老的护卫舰。值得注意的是,有一艘似乎正是电磁炮的试验舰,短粗的炮管看着就很特别。

不过港内所有日本舰艇加一块儿,吨位也顶不上一艘"福建"号;"出云"号和"加贺"号绑在一起,也只有被"福建"号绕着圈爆锤的份儿。日本海军一艘破"出云"号(这是英国为日本建造的,1900年交付,八一三抗战时已经很老旧了)就敢到黄浦江上耀武扬威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港内最有战斗力的或许是停泊的6艘潜艇,其中5艘是X形舵,从围壳形状看,应该都是较新的"苍龙"级,也可能是最新的"大鲸"级,但从外观很难分辨。

日本很重视潜艇建设,是世界上较少的采用水滴形(更加确切地说,是纺锤形)常规潜艇设计的国家,吨位大,续航力大,航速高。欧洲国家更多采用体积利用率更高但水动力性能稍逊的圆头柱体外形。

部分港内潜艇

吴港的海自博物馆门外,放着一艘巨大的"秋潮"号,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陆上陈列潜艇。"秋潮"是"汐潮"级改良型3号艇,水下排水量2450吨。难以想象要是4000吨的"基洛"级也这么在陆上展出,会是什么阵仗。

吴港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濑户内海诸多岛屿成为天然的避风和防卫屏障,水深浪缓形成天然良港,是旧日本海军最重要的基地,也是最重要的海军造船基地,"大和"号的建造就是在这里进行的,母港也在这里。

作为旧日本海军的事实大本营,吴镇守府(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吴港基地司令部)司令是事实上的海军大本营司令,长官官邸自然不同一般。这就是即使来吴港、江田岛也容易错过的入船山。

长官官邸就在吴港美术馆旁边的入船山公园内,对外开放。这里历任司令官里,不乏海军名将,和在日本海军历史上有过重要影响的将领。如加藤友三郎,是吴镇守府第八任司令,在甲午海战时是"吉野"号的炮术长,在对马海战中担任东乡平八郎的参谋长,后来也履立军功,并主持建立八八舰队。他更是华盛顿海军条约时的日本谈判代表,他接受的华盛顿海军条约是历史上第一个全球性的军控条约,对战前海军历史有重大影响,1922-1923年担任内阁总理大臣。珍珠港时代的日本驻美国大使野村吉三郎和珍珠港事件里日本联合舰队前指司令南云忠一,也曾经先后是吴镇守府司令。

作为日本军国主义里最西化的海军军官住所,这里很反映了日本"西学为体,和学为用"的思维。建筑的前半是和式洋房,由东京火车站同一建筑师辰野金吾设计,这里主要是会客、餐厅、办公的地方;后半则是典型和式,地板架空的平房水平展开,房间错落有致,用大量拉门和板墙分割,全部是榻榻米地面,卧室、茶室、佣人都在这里。面子上必须全盘细化,但要躺下睡觉的时候,还是榻榻米踏实。

比起江田岛,广岛的故事更加为人熟知。事实上,如今多数人知道广岛是因为那颗原子弹。广岛从来就是比较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的城市,成为第一颗原子弹的目标,主要是因为这里没有遭受过多少轰炸,便于评估原子弹的真实威力。

事实上,广岛原子弹的真实威力一直有争议。人们常以为原爆中心那个满目疮痍的穹顶建筑原来是教堂,其实那是广岛的物产展览馆,由一个捷克人设计。原爆原点离穹顶约150米,离地约600米。当年绿色的穹顶确实是广岛市中心最容易辨认的地标,如今和平公园的地区当年曾经是市中心,布满餐饮、剧院等。在原爆中,周围夷为平地好解释,木板建筑被猛烈的火灾立刻吞噬了,但处于爆心的展览馆似乎应该首先倒塌才对,不想至今依然有大量墙体耸立。

一种解释是冲击波自上而下,没有对墙体造成侧向压力,所以不少墙体保持相对完好。但这似乎说不通。且不说实际原点对展览馆的斜距,垂直向下的冲击波达到地面时会转向四周同心扩散,最终还是会形成水平的冲击波,似乎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展览馆还有那么多墙体没有倒塌。

必须说,日本人不遗余力地以追求无核化和世界和平为名,向世界痛陈原爆受害者的悲惨,并试图把受害人叙事扩大到所有在战争中死难的日本平民,全然回避日本作为加害人的罪责,这是不可接受的。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日本军国主义之舟是由日本人民之水所载,日本军国主义的罪责也必须由日本人民集体承担。

江田岛的阴魂散了,但这不等于人们不必警惕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不管军国主义在日本是否还有土壤,中国反对日本军国主义复活最终靠的不是声明和电影,而是扎实的军事现代化,扎实的经济现代化,扎实的科教现代化。说到底,日本军国主义的兴起也不是靠嘴吹出来的。吴港海自博物馆门前陈列的"陆奥"号战列舰,巨大铜制螺旋桨在今天看来依然工艺精美,铜制炮闩依然金光闪闪,那时的中国还在洋火、洋灰时代。

中日关系是困难的话题,一衣带水、风月同天的话多说无益,但不可回避的事实是:中日是搬不走的邻居,中日之间最终需要和平友好,这意味着牢记历史,共建未来。牢记历史首先需要牢记的是同一部历史,而不是同一部历史的各自解读。理解对方的解读是构建共同解读的第一步,这需要从江田岛、吴港到广岛开始。